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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0:54:45 作者: 晴空藍兮
    她沒有去翻動它,只是手指在封面上停留了一會兒,又走到房間另一側的書架旁邊。

    那上面同樣一塵不染,她隨手抽了幾本畫冊出來,全是陸夕自己的作品,被精心地分類收藏著,有些還是當年出事後他們從美國帶回來的。

    從素描到水彩,從風景到人物肖像,不得不說,陸夕遺傳了母親所有的藝術天份,甚至在某些方面表現得更加出色。

    而陸夕最擅長最喜愛的還是肖像畫,或許是那段求學的日子給她增添了許多經歷,那滿滿幾本畫冊裡頭全是各式各樣的人物。

    有街頭賣藝的黑人,有風情萬種的吉普賽女郎,還有校園裡看似很普通的學生……方晨一頁頁翻過去,偶爾會特別停下來多看兩眼,幾乎可以想像陸夕當年畫畫時候的樣子。

    「在看什麼?」身後突然冒出來的聲音嚇了她一跳。

    「啪」地一下合上畫冊,方晨迅速轉過頭,臉色有點白,或許是光線原因,又仿佛是真被驚嚇到。

    肖莫正悠哉站在門口,嘴角邊帶著一抹輕淡的笑意。

    「這是你的房間?」他並沒跨進去,只是稍微打量了一下。

    她不回答,神色已經恢復如常,將東西一一擺回原位之後才走到他面前問:「吃了東西沒有?」

    「你不在,我怎麼好意思一個人坐到餐桌邊上去?」

    「我爸媽很隨和的。」雖是這樣說,她到底還是和他一起下了樓,又陪著他喝掉一碗紫米粥。

    傍晚時分,方晨臨時決定返回C市。

    陸國誠倒是沒什麼異議,這麼多年,對女兒的事情他向來管得很少。只是曾秀雲說:「咦,不是還有兩天假期嗎?這麼急著回去做什麼?」

    「先回那邊休整一下,等過完年開工了肯定又是天天忙。」她連輕便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又同肖莫說:「搭個順風車,不介意吧?」

    肖莫在一旁笑了笑:「當然不介意。」

    他的酒醒得非常快,仿佛只休息了那麼一下子,整個人便又重新恢復了精力。一路高速,將車開得極穩。

    走到中途的時候,他問她:「不睡一會兒?」

    方晨搖搖頭,繼續維持著剛才的姿勢,兀自盯著窗外枯燥乏味的風景出神。其實外面已經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

    回到市區竟也不覺得餓,但還是被肖莫載到餐廳解決了一頓晚飯才回家。

    他送她到公寓樓下,臨分手時又開玩笑說:「下午的時候你有沒有看見你媽的眼神?估計以為你會提早回來是被我慫恿的。」

    「亂講。我媽才沒這麼無聊。」她覺得有點懨,但還是強撐了精神和他說話。

    「這沒什麼,搞藝術的人想法浪漫一點也很正常。」他停了停,故意說:「況且我條件這麼好,你被引誘了也是常理。」

    方晨卻不由一怔,然後才反應過來,奇道:「你怎麼知道她是做這行的?」

    「怎麼?突然發現滿身銅臭味的商人其實也會關心藝術,這很令你吃驚?」

    外面花壇四周的矮燈在深冷的夜裡蒙著霧氣,透過車前玻璃照進來,那一片虛白朦朧的光線恰好映在肖莫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上,目光卻顯得格外清亮灼然。

    她與他對視了兩秒,泰然自若地移開視線,「她這幾年的曝光率已經很低了。你千萬別說家中還有她的作品,那樣我才會吃驚。」

    「那倒沒有。」肖莫說:「我有個朋友也是藝術家,他本人很喜歡你母親的畫。」

    她也分不清他講的是真是假,於是同樣半真半假地揶揄道:「哦?我還以為你的朋友都是些背景複雜的人士。」

    肖莫是何等精明的人,只是這樣一說便立刻聽出端倪,不過臉上的笑意倒是沒有改變,「你指的是韓睿?」他仿佛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更深地看進她的眼裡去,笑容和語氣卻儘是一派雲淡風輕:「這世上也就只有這麼一個韓睿,想要再多遇見幾個恐怕也不容易。」

    聽他這樣說,她好像才真的來了興致,「真的麼?真有這樣誇張?」

    可是肖莫卻不肯再繼續這個話題,親自動手替她開安全帶,說:「很晚了,上樓去吧。」

    果然就如預料的那樣,假期一結束,踏進報社便又立刻忙個人仰馬翻。

    偶爾閒下來的時候,老李就說:「唉,這哪是工作,簡直就是打仗,而且是場永不結束的戰役。」

    「等你辭職了不就結束了嘛。」一位同事說。

    「在家待著更無聊。老婆囉嗦得很,成天吵得人頭疼。」旁邊的人笑起來,「那還有什麼好說的?你就是天生勞碌命唄。」

    「可不是!」

    「……」

    三五個人邊聊天邊往食堂走,同事問:「小方,你不和我們一起去吃飯?」

    方晨拎著手袋下樓,「不了,和朋友有約了。」

    身後有人順口就問:「男朋友?」她回頭笑笑,「一個小朋友。」

    和小朋友約定的地點是在KFC里。雖然年過完了,又不是周六周日,不過店堂中照樣人滿為患。

    靳偉坐在靠窗的位置沖她招手。

    她快走了兩步過去,笑嘻嘻地說:「不好意思,路上有點堵車……」有點突然的,最後一個音節硬生生地消失在四周熱鬧的喧譁聲中。

    視線與靳偉對座的那個女孩子相接,方晨不期然地愣了一下,這時只聽靳偉說:「姐,這就是我常常和你提起的,方晨姐。」

    靳慧微笑著站起來。她是典型的南方女孩,身材嬌小,烏黑的長髮披在肩頭,幾乎沒有化妝和特別打扮,只別了一枚樣式簡單的髮夾扣住劉海,露出光潔明淨的額頭。

    她說:「方小姐,你好。」

    原來她真心笑起來的樣子是這樣的單純,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睛仿佛會說話一般,盈盈流動著光彩,如同令人眩目的寶石。

    可她顯然不記得她了。

    方晨想,她恐怕已經完全忘記她們曾經見過一面----在那樣一個紙醉金迷的、只充斥著聲色的世界裡。

    作為唯一的男士,靳偉很主動地走到櫃檯去點餐,靳慧對方晨說:「方小姐,聽講你一直都很照顧關心小偉,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

    「不客氣。」

    「小偉想考清華,他說你還鼓勵了他,讓他覺得好有信心。」

    「靳偉本來就是個上進的男生。」方晨正視著那雙純淨的眼睛,想了想才說:「他好像一直都挺依賴你的。」

    「是呀。」靳慧不自覺地又笑了一下,「我們的身世大概你也知道了吧,現在就剩我們姐弟倆,其實是互相依賴。」語氣十分坦然,好像真把方晨當作一個值得交心的朋友。

    可是方晨卻一時不再作聲。

    倘若不是自己記性太好,恐怕真的無法把這個明媚溫柔的靳慧和那晚在蘇冬面前細聲細氣臉色蒼白的女孩子聯繫在一起。

    眼前的她,居然很愛笑,而且笑容溫暖明亮。她坐在窗邊的椅子裡,衣著樸素卻很乾淨,舉手投足就像最尋常的女大學生。或許就像靳偉說的那樣,她應該在學校里勤工儉學,課餘再去外面找份家教賺些生活費。

    她應該是那樣的。

    一個剛剛二十出頭、樸實勤奮的女生,一個在精神上一直是靳偉的支柱的親姐姐。

    這才正常。

    而不是那個為了金錢,被迫讓自己陷入到難堪的境地、任陌生人狎戲的女人。

    靳偉還遠遠站在隊伍里,這個時間點餐是需要更多耐心的。

    才一個多月不見,他似乎又長高了一些,頭髮剪得短短的,已經是個寬肩窄臀的高大少年了,至少背影看上去仿佛已經值得讓人依靠。

    陽光斜she進明淨的落地窗,方晨轉過頭來,靜默了半晌終於問:「他知道你平時都在做什麼嗎?」

    擱在桌沿的那雙手輕輕動了一下,仿佛不自禁地抽搐,靳慧抬起眼睛,直直地望過去:「我不懂……」

    「你真的不記得了嗎?我們見過面的。」方晨不動聲色地說了兩個字,一個對靳慧來講或許如魔魘般的名字:「蘇冬。」

    那張清秀的臉果然「刷」的地一下變得慘白,如同在瞬間被吸走了所有的血色,脫落成一張白紙,又仿佛只餘下一副失了魂的空殼。

    方晨發現自己突然說不下去了。好像再次回到了初次見面的那個晚上,這個年輕的女學生站在燈下,再強的光線也遮蓋不了她糟糕透頂的臉色,一雙眼睛如同泛著霧氣,慌亂得幾乎不敢正視任何一個人。

    她好像做錯了事一般,明明不敢看別人,卻還是為了某種目的,不得不留下來繼續著自己或許並不情願的那些事。

    櫃檯前的幾條隊伍分別向前挪動了一點,那個高大的男生已經站在了最前面,正仰頭看著餐板。

    靳慧突然慌了,語無倫次:「為什麼……你怎麼會知道?其實……」

    方晨不說話。

    她硬生生地停下來,呼吸都是凌亂的,強自定了定神,才忽然又說:「蘇冬是誰?我不認識。……你大概也認錯人了吧。」她不去看方晨的眼睛,或許是不敢,於是只一徑盯住自己的手指,指尖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方小姐,我想你認錯了,我們沒見過面。」

    等了很久,像是有幾個世紀那樣漫長,靳慧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如同擂鼓般重重撞擊著胸腔,還仿佛聽見身體裡血液流動的聲響,那麼快,那麼急,下一刻就會衝破頸邊劇烈跳動的動脈賁涌而出。

    可她終於還是等到了,她聽見方晨在對面靜靜地說:「大概是認錯了吧。」尾音很低,如同一個嘆息,很快地消散在空氣里。

    可這句話就像是某種保證,讓她著實鬆了口氣,一時間只覺得頸脖僵硬,又仿佛是發軟,連抬起來的氣力都沒有。

    直到靳偉端著紅色的托盤走過來,她才勉強對他笑了笑:「好餓,怎麼去了這麼久?方小姐下午還要上班呢。」卻仍舊不去看方晨,只是抓起一杯冰可樂,猛力地吸了兩口,藉以壓住自己背後泛起的冷汗。

    一頓簡單的快餐之後,三人在店門口道別。

    方晨上了計程車之後立刻撥了個電話。

    蘇冬還在睡覺,迷迷糊糊地聽她把事情講完,好半天才「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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