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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0:54:22 作者: 晴空藍兮
    「……我想其實不論您買什麼回去,老人家都會開心的。」服務員遞過來一件輕暖的羊絨衫,「再看看這件,冬季新款,上周才從義大利運來。」又介紹道:「顏色素,款式簡約,最適合中年以上的男士。」

    良辰伸手輕撫,觸感的確柔軟溫暖,當然,價格也絕對不菲。

    服務員也不催促,只是捧著衣服靜靜立在一旁。良辰想,就這件吧,再挑剔下去也不是辦法。

    剛抽出信用卡,手機便響了。良辰道了句「稍等」,站起來聽。

    蘇母的聲音輕微顫抖,完全有別與平素冷靜自持的形象。

    「……良辰,你爸腦溢血,在醫院急救。」

    良辰陡然一驚,什麼也顧不上,直接打車回公司。

    老闆也通人情,遇上員工家中急事,又是年關將近,幾乎沒怎麼考慮就准許提前放假。其實,即使今天他不准,良辰也是要回去的。電話里說不清,但母親的失態已經足夠說明事情的嚴重性。如今唯一讓她擔心的,只是機票問題。

    早幾天訂票已經如此困難,更何況現在?!

    良辰打電話問了幾個她認為能有辦法的朋友,雖然個個都答應盡力幫幫忙,但最終回復過來都是一疊聲的「抱歉」。

    良辰也知道人家是盡力了,在機票最緊張的時候,上哪兒讓人隨心所欲地想飛就飛!可每過一分鐘,心底便多焦急一分,再次打電話給母親,只聽說人還在急救室,情況不很樂觀。

    良辰又去問鐵道售票處。心裡開始盤算,如果實在沒辦法,那麼就算十幾個小時也是要站著回去的。

    可是,去上海的車,恐怕連座位底下的地板,都已經被人預訂了,哪裡還能輪到她的份。

    過去,良辰從不覺得回家是件多麼急迫的事情,可是這一刻,坐立難安,只恨不能憑空生出一對翅膀飛回去。

    接近傍晚時分,蘇母終於報了個不算平安的平安,蘇父情況稍微穩定下來,送去病房觀察。可是良辰卻不能安心,因為趁著這段時間她上網查過,腦溢血後三天之內,正是最危險的時期。

    可是語氣上不能不強作鎮定,安慰道:「我買到票就回去。媽,你也別太擔心,應該不會有事的。」

    不知蘇母是否也抱著和女兒同樣的想法,聲音輕而微啞:「是呀,你爸一向福大,以前那麼困難都能翻身東山再起,這次也一定不會有事……」

    良辰微微心酸。忽然想到那個時候,父親拍著她的肩說:「……相信老爸,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將你送出國留學……」

    他一向了解她的心愿,所以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助她完成。

    而如今,她卻被困在這個當初自己執意留下來的C城,回不去,只能千里相隔。

    良辰很少後悔,這一刻,她卻真的開始懊悔。如果那時候沒有違背父親的安排,沒有堅持背井離鄉,那麼現在,又怎至於面臨這樣的困境。

    當鈴聲再度響起時,良辰從淺眠中驚醒。

    凌晨一兩點突如其來的電話讓人心驚肉跳,她坐起來,抓起手機緊張地問:「媽?情況怎麼樣?」

    那邊短暫地一頓,一道淡而低的聲線遠遠傳過來:「良辰。」一向略微清冽的聲音此時竟也摻雜了些許低啞。

    良辰坐在床上,屈著膝,愣了兩秒之後,心頭才陡然一松。可是,緊繃的弦鬆懈之後,喉嚨卻意外地微微一哽。

    他出現了。

    在消失這麼多天後,竟然如同早已預料到一般,在她最為窘迫焦急的時刻,重新讓她觸到他的蹤跡。

    窗外透著微光,地板烏沉沉的。她無意識地盯著牆角,深深吸氣:「……你在哪兒?」聲音出了口,才發現不論怎麼樣去控制,都不可避免地帶著脆弱不穩的氣息,仿佛一碰便會碎成細微的哽咽。

    凌亦風顯然也察覺到了,微微一停後,並沒回答她,反倒問:「出了什麼事?」

    一天下來,良辰雖早被折騰得筋疲力盡,但心底的焦急卻半分也不曾減少。如今聽他問起,忽然間如同抓到救命的浮木,語氣也不免急促起來:「我爸在住院,我要趕回家去可是沒票了,怎麼辦?我想了很多辦法,可是都不行。你……能不能幫我?」

    明知道在這種時刻突然之間提出來,對任何人來說都未免有些強人所難,可是似乎在這世上就總有那麼一個人,當自己最為難狼狽的時候,仿佛他是唯一可依靠的力量。如果連他都束手無策,那麼,或許就真的無望了。

    況且,在這種時候,面對凌亦風,良辰也根本不想再故作堅強和鎮定。

    「……可不可以,幫我想想辦法讓我儘快回家?」她又確認了一遍,突然聽見電話那邊似乎還有別的聲音,不禁停下來,又問:「你在忙?」

    「沒有。」凌亦風想了想,「你先別急,好好睡一覺,明天在家等我消息。」末了,又補充道:「手機別關機。」

    「……嗯。」良辰將下巴抵在膝間,終於緩了口氣:「謝謝。」之前焦躁不安的心情,倒是真的奇蹟般一點一點平靜下來。然而卻忘了問他,這樣晚打電話來,原本是為著什麼事?

    幾個小時後,天色微微發亮之時,凌亦風的秘書取走良辰的身份證號,又過了半個小時,他開著車來載她駛向國際機場。

    超大型電子顯示屏上跳動著紅色的中英雙顯字幕,前往上海的航班,將在一小時後起飛。

    「……在九號櫃檯直接取票就可以了。」謙謙有禮的年輕男士將後備箱裡的簡便行李遞給良辰。

    「麻煩你了。」站在機場大廳光滑的地板上,良辰心底踏實了不少。

    狀似不經意地打量眼前的男人。之前其他人眼中的棘手事,到了他這邊竟然迅速解決。如此之高的辦事效率,也難怪凌亦風曾交待,若有困難可直接找秘書幫忙。

    「不客氣。」男子微微一笑,「總裁出差,我代辦的也是都份內事。」將良辰送到門口,又叮囑:「蘇小姐,總裁有交待,這兩天請您保持手機開機狀態。」

    良辰點頭,「我知道。」

    就快過年,凌亦風居然還沒回來。見他忙成這樣,她反倒不好再去打擾,於是對秘書說:「請替我跟他說,我先回上海,有事電話聯絡。」

    上飛機之前,良辰問母親,得知父親的情況暫時還維持著昨天的狀態。

    聽到這個消息,也不知是喜是憂,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再過不久,她便可以趕到醫院。

    飛機從在跑道上加速滑行,直到衝上雲層進入平穩飛行階段,一共耗時十六分鐘。這天的天氣並不是很好,拉開遮光板,滿目晦暗而大片的雲朵,飛機穿行其間,高速的氣流夾雜著淡淡的霧氣從窗邊擦過,清晰可見。

    機身有些顛簸,可是良辰並不在意。

    終於,能夠回去見到家人,這才是最重要的。

    靠在椅背上,她微微疲倦地閉上眼睛,之前近二十個小時不停歇地運轉著的大腦,此刻在這方封閉的小空間內,因為家鄉已遙遙在望而有了短暫的空白和放鬆。

    從C城到上海,用了一小時四十分。

    出關的時候,早已重新打開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良辰看了眼屏幕上跳動的親暱稱呼。由於已經真實踏在這片土地上,與家近在咫尺,心裡的緊張便忽然少了許多,接通,她的聲音中甚至不自覺地帶著此許輕鬆,「媽,我下飛機了,很快就能……」

    她身形一頓,後面一位同機的旅客行色匆匆,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從旁邊擦過,不經意間撞了她一下。

    「啊,對不起!」匆忙的北方中年男士抱歉地停下來,看了看。

    良辰卻似腳步不穩地向旁邊一側身,微微踉蹌,整個人順勢靠在了通道右側明亮的落地玻璃邊。

    「……小姐,您沒事吧?」得不到回答,旁邊的聲音漸漸開始焦急,「剛才走得太急,撞著您哪兒了?……」

    良辰恍若未聞。撐著堅實的玻璃牆,腳下卻一陣發軟,幾乎就要站立不住。

    她的手因為不自覺的顫抖而使手機稍稍遠離了耳邊,可是母親低低的嗚咽聲卻縈繞著揮之不去。

    母親在哭。這種壓抑而絕望的哭聲,曾在外祖父母的葬禮上出現過,良辰聽在耳里,寒意頓生,冷得徹骨。

    母親的聲音細微悲切:「……良辰,你爸十分鐘前,去了。……」

    十分鐘之前,那架白色的龐然大物正在虹橋機場寬闊平整的跑道上漸行漸緩。

    她還關著機,什麼都接收不到。

    想不到,僅僅十來分鐘,便是天人永隔。

    一瞬間,耳邊傳來的哭聲突然顯得那麼遙遠。

    良辰木然轉過臉,看著玻璃倒影中的世界,一片深灰。

    30

    明明是那樣深切的悲痛,可是落到心裡,卻仿佛砸出一個空白的洞,裡面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裝不了。

    從見了父親的遺體,直到辦理身後事宜,其間有不少親戚朋友趕來安慰、悲悼或幫忙,良辰有條不紊地應對著每一件事每一個人,言行舉止中規中距,無半分失態之處,看著其他人對著遺像流淚,她卻只是神色漠然。

    不是不痛,不是不想哭,只不過,突然之間,連心都木然了,死灰般沉寂。

    陵墓早已訂好,良辰從來不知道,原來竟是父親生前與母親同去挑選的位置----兩人合葬----而且,已是兩年前的事。直到此次商討喪葬一事時,蘇母才提起。

    良辰微微訝異:「……你們在結婚紀念日當天去選墓地?」

    「對。」蘇母溫婉的臉上浮現著近日操慮帶來的疲態,她微微動了動唇角,「結婚三十周年紀念,這就是你爸送我的禮物。」

    良辰皺眉,不確定是否從剛才那道笑容里看見了嘲諷的意味。

    蘇母卻手掌合握,自顧離開,聲音低低的,仿佛說給自己聽:「一座墳墓,真是再恰當不過的禮物了……」

    聲音細小,卻掩飾不住那一絲悲哀,良辰望著母親纖薄的背影,心中微微疼痛。

    這幾天之間,只發過一條簡訊給凌亦風,說了情況,許久都沒得到回覆,於是良辰便不再與他聯繫,開始埋頭忙於火化的事。她是不敢打電話,不敢聽到他的聲音,在這種時候,其實心底萬分迫切地想要為自己找個依靠,可以痛痛快快地將情緒發泄出來,可以不管不顧,放任自己花大把的時間沉浸哀痛之中,隨意哭泣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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