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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0:27:53 作者: 姬小苔
    「我----真的那麼----令你討厭?」他苦澀地。

    多年的往事又一次的在心頭翻湧,更使得我無法開口。忘不了的,忘記了的,一齊涌了上來……海濱小屋,日落與日出,那麼好的日子,那麼美的青春……我懷念,卻又不想再回顧。

    「坐下----好嗎?」祖英彥的聲音沙啞了。

    我坐下來,已到了這一步,又有什麼好在乎的?

    「有些事情,我應該對你解釋。」他困難的說:「我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離開了,等我能脫身回去,你不見了,房子也燒掉了。」

    原來如此!我又能說什麼?一切,都不過是祖老夫人授意與安排,我是被她玩弄下的犧牲者,我不相信祖英彥會不知道。

    既然他明白,又何必要問。

    也許祖老夫人對他用心良苦,有另一套哄騙蒙蔽的方法,當然,說我死了更好,只不過謊話編得再圓滿,她也沒想到我會回到他身邊。

    「方家----」他欲言又止的,「給了你多少錢,你才這麼做?」

    難怪他恨我,他一直以為我收了方家的好處,祖老夫人的謊話太高明了,但,他恨我也就算了,怎麼還又想再見我呢?

    「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麼,我也沒興趣。」我阻止他,「今天,想跟你談談慶齡,自他母親去世以後,他很傷心,我覺得我們有必要為他做點什麼!」

    「那是教師的職責。」他截斷我的話。

    「也是父親的責任!」我直視著他,「孩子失去了母親,你是不是該跟他談談。」

    「談什麼?」他冷冷地回答:「說他母親被謀殺,父親是涉嫌人?」

    我看著他,深深地、深深地看著他:「慶齡是你的孩子。」

    他側過頭,似乎厭惡聽到我這樣說,但為了某種原因又忍耐住,不予反駁。

    我們的交談到這裡為止,因為祖英彥的助理來敲門,進來後低低地跟他說了幾句話。

    倘若不是大事,助理不會挑這個時候來打擾他,我識相地告辭了。

    下午上課時,小小孩不舒服,量了體溫,有些發熱,保母讓他先去休息,晚上,換我去陪他。他一直睡到半夜才驚醒,大概是做了惡夢,張嘴要哭,我摟住他、哄他,他抽噎著在我懷中再度睡去。

    他一定是想方東美了,而祖英彥又如此忽視他,他小小年紀,上天卻給他莫大的打擊。

    也許方東美早就知道他是祖英彥的孩子,不論是由別人告訴她,還是她自己發現,她都不會好過。

    她從大麻一直修到了海洛因學分,不是沒有原因的。

    但祖英彥卻像一個瞎子般,完全視若無睹。

    ※※※

    第二天晚餐正當我們開動時,祖英彥進來了,坐在男主人的位置上,不僅小小孩驚奇地睜大了眼睛,王美娟也很訝異。

    祖英彥對我揚揚眉,好像是在問:怎麼樣?

    祖英彥玉樹臨風,小小孩崇拜地看著他,這長餐桌上坐著的兩個男性人類,一個是我兒子,另一個是我兒子的父親。

    我的情緒難以平復,趕緊低頭用餐,等那陣激動過去。

    我不是不想坦白告訴祖英彥,小小孩是我跟他的親生骨肉,但我相信他不會諒解我愚蠢的行為,這冒失的舉動,會太過刺激他。

    小小孩也沒有任何心理的準備,他心裡唯一愛的,當然是方東美,那是他的媽咪。

    我決定過些時候再說。

    方東美的死亡成了懸案,祖英彥不同意解剖,而且選好日子安葬。

    修婉蘭特地從美國回來參加葬禮,為了方便,就住在般若居,這回她沒什麼可避諱的了,一來就找我。

    「為什麼你會牽涉在裡頭?」她關心之情溢於言表。

    「如果我猜得不錯,你跟祖英彥的關係不尋常,你們----」修婉蘭不好意思的頓住了。

    她不是第一個做如此猜測的,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我嘆氣,多日來的委屈一下於決了堤。

    當她問道:「祖慶齡----是----」

    「是我的孩子。」我豪不猶豫的承認了。

    婉蘭早有準備,但仍然十分吃驚。

    「真沒想到----」好久好久,她才說:「你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到般若居來當家教?」

    我點頭。

    「為什麼你不告訴祖英彥?」她問:「他是孩子真正的父親,他有權利知道。」

    我怎麼告訴他呢?往昔的愛與恨,這瞬間排山倒海而來。

    「你怎麼到現在還沒學會好好為自己打算?」婉蘭急得都有些生氣了。

    她從手袋裡掏出一張名片,是她的律師,勸我有空時快快去見他,會見律師固然是請教如何保障自己的利益,免得將來吃虧。

    但到了今天這地步,我還怕吃什麼虧?

    當天下午,婉蘭又來找我,告訴我,律師說了,要生父追認孩子的期限是七年,否則便會失去權利。

    婉蘭見我不開口,便又問,若是我不願自己去告訴祖英彥,可不可以由她來講。

    我拒絕了,這件事我做得如此糟糕,再由外人嘴裡傳進祖英彥耳朵,這輩子都別想讓他原諒我。更何況我還牽涉到偽造文書。

    「如果你一輩子都不說呢?」婉蘭非常了解我的個性。

    「那麼祖英彥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我淒涼地笑。

    婉蘭嘆氣。

    「當年----你也是這樣對我爹地的嗎?」她問。

    提到了修澤明,我不禁低下頭。

    那是意外,修澤明早已跟我約好,畢業後就要娶我,倘若沒有意外,也就不會這麼多事了。

    婉蘭本來就泫然欲泣,這時候再也忍不住的哭了。

    這麼傷心的事,哭的,竟是她,不是我。也許她是為修澤明,也許是為自己。

    女人過了卅歲,外表看起來堅強,其實內心特別的脆弱,而且不是那麼容易真為外人傷心的。

    大殮時,婉蘭親自為方東美穿衣,不准葬儀社的人插手。

    我的立場十分尷尬,但我對方東美本人並沒有任何成見,由於方東美沒有別的女性親屬,婉蘭徵得我同意後,還是請我幫忙。

    她不喜歡王美娟。

    「鬼鬼祟祟地!」這是她對王美娟的評語。

    其實,她看不起王美娟只是個管家,不配來碰方東美尊貴的遺體。

    我一直到現在才明白,雖然婉蘭仍跟我記憶中一樣善良、溫柔,但她的優越感、勢利眼卻一直是我不知道的。

    ※※※

    方東美的遺體經過冷凍,今天才開始解凍,皮膚上不斷有水珠滲出,一剛敷上粉就化了,只好不斷用軟紙拭乾,再重新上妝。

    婉蘭卻做得又仔細又好,將方東美死亡的面孔化得栩栩如生,緊閉著的眼帘像是在睡覺。

    我看了一陣心酸,五年前,為了她,我和自己的孩子生離,現在,她去世了,我的問題卻仍無法解決,一切也無法還原到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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