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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0:27:53 作者: 姬小苔
    她所找到的線索之一是修澤明的日記。

    我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修澤明有寫日記的習慣,但我從沒看過,也沒想到他會把我們的關係----寫進日記里。

    「他是真的喜歡你。」婉蘭說,他這一生從沒這麼喜歡過誰。

    「包括我母親。」

    我低下頭,這樣隨便的談論婉蘭的父母,讓我覺得有嚴重的罪惡感。

    「我不是說他不愛她,但那感覺和對你的不一樣,我只是想告訴你,他----喜歡你。」

    婉蘭的最後這一句「喜歡」,是在嘴裡咀嚼了再三才說出來的,表情非常奇怪,甚至讓人覺得有一絲----妒嫉。婉蘭說:到了某個階段,賺錢的遊戲會令人變得毫無樂趣可言,修澤明在關鍵階段停下來問自己,生命過了大半,錢一輩子也花不完,人生究竟有什麼意義?

    婉蘭說,她把日記隨著修澤明的棺槨下葬,那是一個男人最後的愛,最終的記憶,她覺得只有這樣最好。

    我心胸中的痛苦,一波接著一波,如果……如果修澤明不離開人世,我的人生不至於這麼苦惱?不!也許更苦惱些……婉蘭一定很難接受,這也不能怪她。

    修澤明自己當年都難以接受。

    我想著當年修澤明在日記上寫著無法與任何人啟齒的感情,心頭一陣熱,淚不禁涌了出來,但我不願當著婉蘭滴下,轉過頭把它逼回去。

    修澤明是我生命中最深沉的愛,儘管這個夢碎了,但夢的碎片沉落於靈魂的湖底,永遠永遠的在那裡了,沒有花圈沒有任何哀悼辭,只是在那裡。

    我也不接受任何人的花圈與哀悼,即使是婉蘭。

    「其實----」她也低下頭,不讓我見到她眼中的淚光,「我感激你----為父親所做的,他的一生,都在忙碌中度過,從沒有過什麼快樂,你是唯一使他得到過幸福的人。」婉蘭說,「你給他的,你自己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當初,我是願意連生命也給他的,如果老天憐憫我,應該在那時就讓我隨他去,不再回人間,也不在人世嘗盡酸甜苦辣。

    婉蘭一定也恨過我,只不過她的恨、嫉妒、不信任……隨著歲月而消逝,我們現在已經是陌生人了。

    愛、恨……一切的一切都隨風而逝,我的胸口陣陣激盪,久久不能恢復。

    「如果父親知道你現在----」婉蘭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她是真心的為我感到難過。

    「我很好。」我不想多做解釋,也不想她再為我做無用的費心。

    「不!他若是知道了一定會傷心的。」她搖頭,臉上哀傷的表情已恢復了平靜,目光很柔和,也很堅定,「愛麗絲,讓我照顧你。」

    婉蘭的意思是要我回美國去,修氏企業的根基在那兒,她會給我應該有的生活。「你也知道,嘉誠離開了。」她艱難地咽著口水,如果我願意幫她,她會更高興。

    「倘若你不願意去美國,我希望你能幫我管理台灣的業務。」她體貼地建議:「我老是台灣、美國兩邊跑也不是辦法,你若是肯替我坐鎮就好了。」

    台灣的分支?

    婉蘭苦笑:「你曉得嗎?我跟嘉誠的婚姻----就是這麼跑丟的。」

    我婉拒了。

    「你把全部精力花在一個孩子身上,為什麼不為多一點人服務。」她動了疑心,不斷追問是不是有什麼苦衷?

    她才不過卅歲,已經像個老婆婆了。

    我不再回答,這幾十分鐘內,我已說得太多,如果可能的話,我情願我們沒有再見過面。

    由於我的沉默,婉蘭也沒辦法再問下去,分手時,原先見面的喜悅也完全消失,只剩下成人間的無奈,對往事的唏噓以及彼此的疏離。

    我們曾經是那麼好的朋友,關係又那麼特別,但一切已成了追憶。

    我們----都長大了。

    ※※※

    這天早上的課程是講解台灣古地名,有些東西不是四平八穩的印在教科書上,但卻是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孩子應該知道的。

    早一點告訴他,比三歲時就讓他背對貳六個英文字母更重要些。

    我從三貂角、九份、基隆一路講下來,他的興趣十分高昂,有時候重複我念過的,比如「艋胛」、「葫蘆墩」,這些都是原著民的取名爾後漢譯的。

    「雞籠」他吃吃地笑,念到「天母」時,更是笑不可抑,「聽無!聽無!」

    等他笑夠了,我還會告訴他,嘉義從前叫打貓,而打狗就是高雄。

    他大笑時候的樣子,跟祖英彥年輕時十分酷似。

    祖英彥現在已經不笑了,至少我看到他時,他沒有任何笑容。

    也許,他沒有機會練習。

    小小孩愈來愈開明、般若居居的氣氛也比我初來時好得多,即使方東美仍然我行我素,可是般若居比從前有生氣,連傭人都來跟我說,老師,你來了之後我們這裡不一樣羅!

    我不相信自己能改變什麼,原有的氣氛也不是我能改變的,但我願為孩子付出我的所有。

    修婉蘭從園子的另一頭走過來,神清氣爽跟我們打招呼,蹲下身和小小孩談話,不知道為什麼,一向看到陌生人也不怕的小小孩,卻顯現出畏懼的樣子。

    不過修婉蘭不泄氣,她仍微笑地逗他,小小孩不理她,自顧去盪鞦韆。

    「你看!你看!我快飛到天上去了。」他興奮地對我大叫,可是始終都沒有對婉蘭表示出歡迎的樣子。

    「他怕生,以後就好了。」婉蘭也看出來,倒是不以為意。

    不過那也只得等下回了,她來台北已經一個禮拜,非回去不可了。

    我知道她的意思,雖然當著保母、傭人不好明說,但她是在暗示,如果我改變了主意,現在還來得及。

    小小孩的聰穎超過我對他的了解,連傭人都聽不懂婉蘭那些巧妙的話,他卻表現出激烈的反應,用力抓緊我的手,小臉掙得紅紅的,瞪著修婉蘭。

    「他捨不得你呢!婉蘭輕輕拍他:「阿姨還會買很多禮物,你也喜歡阿姨吧!」

    小小孩做了個鬼臉,跑掉了。

    我從心到身,有一陣細細的電流通過。

    「跟你相處過的人,很難不喜歡你。「腕蘭說:「你看起來冷漠但是心卻比別人真誠。

    她----指的是誰,修澤明、小小孩、祖英彥,還是她自己?

    她不可能喜歡我,在她得知她父親愛我之後,她怎麼還可能喜歡我。

    小小孩跑了回來,一張小臉跑得都是汗,伸手死命的拽我,我雖然被他拽得幾次要跌跤,但心裡的踏實與滿足是前所未有的。

    我也總算明白,為什麼當有苦難來臨,做母親的總是要擋在孩子面前,甚或犧牲生命,那不僅是生物為了延續族群的本能,也是愛。

    ※※※

    婉蘭回去後,真如她所保證,托玩具公司送來禮物,其中一個大地球儀最獲得小小孩的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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