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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0:27:53 作者: 姬小苔
    他做的地板還不是普通地板,是複式的,兩岸接壤處,明著是階梯,其實內有乾坤,設計有大型抽斗,可以置各種雜物。

    我算服了他。

    他自己做不算,還熱心地教我。

    我也誤以為自己是什麼大天才,學著他拿釘子,穩穩地一錘敲下去,結果敲得正著的不是釘子,而是我的腳拇趾,痛得只差沒有哭出來。

    「奇怪!」他納悶,「就算要敲也是敲到手拇指,你敲腳趾頭做什麼?」

    我也奇怪我把自己敲得一整個禮拜只能穿拖鞋走路是為什麼?

    地板終於鋪好了,配著新漆的牆,真是閃耀生輝。

    再下來就是該買適當的燈具和家具了。

    從前我完全不知道一盞水晶燈動輒數十萬,還算不得高級品,而一盞勉強可以看的餐桌燈也要好幾千,我翻著批發商印刷精美的目錄十分吃驚。

    「可以打折。」祖英彥告訴我,內行人買燈,折扣價是二折,但如果批給水電行是五折。

    「我們自己去配燈。」我建議。

    他居然還有更省錢的辦法,我們遠徵到基隆,找到船貨,一天下來,不但客廳、臥室的各式燈具齊備,連廚房、院子、洗手間,都有了獨特風味的燈。

    祖英彥不肯立刻裝上去,費了好些天加工,那些原本只叫作「燈」的東西,都變成了藝術品。

    床鋪和玄關的大鏡子、鞋櫃,連電風扇都是用煤油做動力的老古董,祖英彥在替它們改頭換面時,要我縫窗簾。

    「我從來沒有縫過。」我嚇壞了。

    「學呀!」他還是那付自以為了不起的口吻。

    我花了三百塊錢買了本「實用的小手藝」,先照上面的圖說和紙型給自己縫了件有口袋的圍裙,膽子大了,開始做窗簾,買了各式土花布配上白坯布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剩下碎布剛好拿來縫了幾個椅墊。

    還記得全都縫完的那個晚上,我兩眼昏花放下針線,呻吟著,天呀!真的完成了。

    祖英彥的「拼湊家具大展」也完成了,一大堆舊木料,老霸王縫衣機、鋼板、馬塞克、玻璃珠……除了釘出一些自由自在的桌椅,還沿著窗台做出一排椅子,椅面是活動的,掀開板子,就是貯藏櫃。

    整間屋子看起來充滿後現代風味。

    自把老屋推平的那天開始,我們在這屋子裡整整花了四個月,祖英彥把燈全打開,我們開心地擁抱在一起。

    現在,一切都完成了,有屋頂有地板,有水有電,有窗戶有桌椅,有書櫃有廚具。

    我突然推開他,走到院子裡。

    原先雜草叢生的小園裡,現在鋪著石板小徑,逕旁開著各色漂亮的花,亞熱帶果樹,仙人掌旁有著古煤油燈式的庭園燈,一切盡善盡美,我呆呆看著。

    祖英彥跟了出來,坐在石階上。

    我不懂自己的感情。

    原先,我是為了躲避祖英彥,來到了小鎮,卻又違背初衷,不但接受了他的存在,還和他一起編織夢想,蓋起了我們都想要的房子。

    我們之間任何事情都沒發生,祖英彥尊重我,不對我有任何親密的接觸。

    現在,房子蓋好了,我們該怎麼辦?

    「你知道,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祖英彥悶悶地說。

    在都市裡,他是上流社會的天之驕子,蓋房子時,他一夫當關,連工人都對他服氣。

    現在房子蓋好了,家家酒結束了。

    我們原先的夢想也不用再編織了。

    就這樣?一切,就只是這樣?

    「如果你不願意我住在這裡,我可以離開。」

    祖英彥嘆了口氣。

    「出來。」我打開大門,和他一齊走到幾十公尺外,月亮升起了,天雖暗,卻仍是藍的,不遠處有海濤聲,我們的小房子在綠樹的掩映中,說不出的可愛溫馨。

    我從沒有過家。

    我流出了眼淚。

    有家的人很難了解的眼淚。

    可是祖英彥了解,他擁住我的肩頭,沒有男女的慾念,他讓他的身體告訴我,我們是朋友,我們可以共同擁有一個家,也可以做好朋友。

    在這個家裡,我繼續想著修澤明,沒有人會指責我不對。

    ※※※

    祖英彥如他所允諾的,給了我快樂的生活。

    每天清晨,我們比賽誰先跑到沙灘,然後跳進海浪中,痛快地游著,或是撿貝殼,散步,然後動手做早餐,再一起讀書,冥想。

    我們原先帶來的幾件衣服都逐漸穿壞了,我去買了布,裁剪做成紗龍。

    祖英彥看見我把沙龍往他腰上圍,哇哇大叫,「哪有男人穿裙子的。」

    我假裝生氣,要他穿。

    他只好穿上了,但穿是穿上了,卻連陽台都不敢走出去。

    「像什麼話?」他抱怨。

    也許是不像話,但是舒服,輕飄飄的一塊布,只要不掉下來,捲成什麼樣子都行,自由自在的,多好。

    「怪模怪樣。」他還在抱怨,上樓梯時,還不准我站在下面。

    「你很可疑哦!」他嫌我站的角度不對,有曝光之嫌。

    我們是朋友,是家人。

    這是我唯一能接受他的。

    我以前不知道他有多愛我,現在知道了,但也只是心疼他。

    我是修澤明一個人的,永遠都是。

    我以前老想著死,真奇怪,死亡是什麼,我並不知道,也許只是想趁著死亡的機會逃脫到另一個地方,可是「那地方」一定會比現在好嗎?

    這個晚上,我夢見了修澤明,數年間,無盡的相思,無盡的想念,卻是頭一次夢見他。

    他並不是像從前那樣高興地看到我,而是模糊的影像,當我奔向他時,他漸行漸遠,漸漸消失。

    我全身發涼,大聲喚他,可是我喚不回來。

    喚不回逝去的青春歲月。

    悲愴的呼喚聲把我自己吵醒了,有雙溫暖的手直抱著我,睜開眼,是祖英彥,他知道我夢見了什麼,他側過身子,讓我坐起來靠在大枕頭上。

    我這才看清他急急趕來,除了一條短褲,上身什麼都沒穿,赤裸的棕色皮膚泛著一層蜜般的光,健康的身體突然令我一陣心悸。

    我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那溫柔的眼神足以把我心胸中最堅硬的東西給融化。

    我也不敢再張開眼睛。

    他俯下臉,輕輕地吻了我。

    起初,我有些不確定,不確定他為何這樣做,然後,一陣模糊的渴望襲了上來。

    我是被需要的,我是需要的……

    剎那間,靈魂中一直被咒語般緊緊捆綁的東西鬆開了,還在訝異時,我發現自己猶如漂浮雲端,他的吻細緻、纏綿,帶給我完全的顫慄。

    很久,很久以前,曾有個男人吻過我,多少次,多少個夜晚我都不斷回憶著,但,最後,終是遺忘了。

    此時此刻,我得到的,是新的,不曾有過的愛。

    我讓祖英彥擁抱著我,不僅是允許他以有力的手臂環繞,而是把自己的身體就這麼交付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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