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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0:27:53 作者: 姬小苔
    修澤明不贊成。

    「你怕我煩你?」我問。

    「當然不是。」他搖頭:「聽我說,別胡思亂想,好好把書念完,如果你畢業了,仍覺得我有可取之處,你知道我會有多高興,若到時你後悔了,也不至於害得你萬劫不復。」

    我看著他,已經氣不起來了,不管他怎麼拒絕我,總是那麼誠懇,起初我認為他是做作,現在我明白他是怎樣的人。

    修澤明還是一樣的忙,但他儘量抽空跟我相聚,而且每一回,都帶禮物給我,我怎麼說他,都不改變。

    有天他空著手來,我還以為他「改過自新」了,不料他要我往窗外望。

    他的秘書羅肇松站在大門口,身旁有一部嶄新的車,在日光下閃閃發光。

    我把頭伸回來,我不過是個學生而已,要車子幹嘛!

    「你需要。」修澤明說,這兒離學校有好一段距離,他卻一直沒注意,上回他來,有天早晨我起晚了,又不讓司機送我,他在窗口看著我急急地等公共汽車,車子跑了,我還連跑帶跳的去追,敲車門,直到車子重新停下為止,他看了,覺得十分心疼。

    那又怎麼樣呢?哪個學生不是這樣的,就算學校有同學開車上學,那也不關我的事,至少我還不想加入他隊

    「一部車子,對我算不上是什麼負擔。」修澤明勸我。

    我知道,但我不要這車子,跟不肯讓司機送我去上學是同樣的理由,同學們給我取的綽號已夠糟的了,還要再弄部車開到校園去引人側目?

    修澤明拍拍我的肩,「我會要司機把車停到地下室,鑰匙擱在抽屜,你想開時再去開。」

    我沒有再拒絕他,他是一番好意,能為我做的,他都做了。

    我願意相信,他只是在等我長大,我畢業的時候,就是他來娶我的時候;一想到他將是我的丈夫,心裡就一陣難以言喻的羞。不由低下頭去。

    「想些什麼?」修澤明問。

    我當然不肯告訴他,將來婉蘭得喊我媽媽,那麼尷尬的情況,我們怎麼去對付?

    我凝視著他覆在我臂上手,外表上,他還是那麼年輕,婉蘭----會諒解我們嗎?

    ※※※

    修澤明最後一次回美國時,問我要些什麼,他會給我買。

    我什麼都不缺。

    銀行里,有數百萬元的現金,只要稍有動用,便立刻有人補上,信託基金更是筆大數目,這幢大廈也是用我的名義,我唯一的盼望是他快一點回來,暑假那麼漫長,一個人是太寂寞了。孫嘉

    「我知道。」他保證,最少十天,最多十五天,他就回來了。

    修澤明一向說話算話,但這一次,他卻沒有實踐諾言。

    他的身體向來很好,不僅外表看來年輕,做伏地挺身能連做一百個。

    但是,說走,也是一下子就走了。

    走的那天,是在洛杉礬的家裡,與我相隔萬里,但我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我們心意完全相通。

    雖然我並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但那一瞬間,我全身痙攣,一定有什麼事情不對了,緊接著是心口一陣刺痛的難受,我掙扎著坐下,無來由的悲涼使我驚駭不已。

    發生了什麼?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想著修澤明,知道他也在這一刻想著我,我抓住胸口,困難地四處張望,希望能尋求到一絲救援,無意間,瞥見壁上的鐘,晚上七點十二分,換成洛杉礬的時間,正是凌晨四點零九分。

    四點零九分。

    第二天電視上,我見到了婉蘭,她是第一個發現修澤明倒在書桌上的;她談話時,攝影記者的鏡頭停在她的淚上。

    昨天正好回家度假,孫嘉誠看見書房還亮著燈,想過去跟他說說話,但因為要停車,她就先上去了。

    修澤明那時候還有些微的意識,聽見她的聲音,很想抬起頭來,但是完全沒有辦法,就維持著那個姿勢不動了。

    婉蘭以為他在開玩笑,但不是!竟然不是的。

    ※※※

    羅肇松在一個多鐘頭後通知了我。

    他打電話來時,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我怎麼可能相信,四十出頭的修澤明,前些天才告訴我要與我白首偕老,竟會棄我不顧。

    「不!不!這不是真的。」

    我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我在看桌上的照片,因為我坐在地毯上,照片中修澤明的微笑正朝著我。

    他曾說過,要愛我一輩子,保護我一輩子。

    醒來時,修氏台灣機構的女副理趙麗蘭正在用濕毛巾輕拍我的臉,叫我:「愛麗絲、愛麗絲。」

    從這一瞬間,我的苦難之旅真正的開始了。

    也在這一瞬間,我明白了一件事----今生今世,我再也見不著修澤明。

    他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趙麗蘭扶我躺到床上,她是個細心的女人,跟羅肇松結婚十年,在家是賢內助,在修氏是標準的企業人。

    我把臉別過去,不讓她看見我的淚。

    趙麗蘭嚇壞了,柔聲地說:「哭出來,哭出聲來會好一點。」

    她講得不是沒道理,但我卻做不到,只是崩潰似的流著淚。

    趙麗蘭說,修氏的台灣辦事處也是一片天下大亂,沒有人是先知,曉得他這般快就走了,幸好修氏一向有制度,雖然事發突然,但短時間內一切又會回歸秩序。

    趙麗蘭勸慰無效,安頓好我之後,又急急趕到辦事處去,高級人員現正開會,很多事只有她清楚,不能缺席太久。

    「如果你願意參加喪禮,我會做安排。」趙麗蘭臨走時表示。

    去美國,做什麼呢?看修澤明最後一眼?若不能令他起死回生,看那麼一眼又有何意義,如果他回不來這世界,把全世界留給我,又有何用。

    我已經失去他了!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自己落入冰窖中,一直、一直的往下墜,再也起不來,只是不斷地往無底深淵墜落……

    整整三天,我都倒臥在床上,吃不下東西,也無法成眠。

    羅肇松來看我時,也不禁大驚失色。

    他駭異是應該的,我有一六七公分,卻只剩下四十三公斤,若再瘦下去,大概也快離修澤明不遠了。

    羅肇松倒吸了一口冷氣,我卻不害怕,若能這樣隨修澤明而去,又有何憂?又有何懼?

    羅肇松告訴我,修澤明的遺體已於今晨在洛杉礬火化,修婉蘭經過董事會投票,今後將放棄學業,在修氏擔任副總裁。

    總裁位置由另一德高望重的李董事擔任,但李老先生年紀已大,所以真正的實權由婉蘭掌控。

    可憐的婉蘭,她驟然失親,小小年紀,就要挑起這麼重的擔子。

    可憐我已無法去安慰她了,想著想著,清淚又突然滑下,完全無法抑止。

    幾乎半個鐘頭後,我才能說出第一個字。

    但才說上第一個「修」字,聲音就啞了。羅肇松替我著急,我自己也急得全身發顫,卻無任何助益,那一瞬間,我巴不得能立刻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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