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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0:00:35 作者: 府天
得知陳瀾絲毫沒有將江南之前的亂象以及之後的事情寫信回來,皇帝當下面色一凝。見陳衍滿臉急切,他方才漸漸露出了和緩的表情,竟是衝著小傢伙微微頷首道:「人都回來了,如今江南情勢已定,你回去之後告訴你家祖母,不用再操心。倒是你,我聽說,你如今已經開始練馳she了?有心是好的,但不可操之過急,那就是揠苗助長了!」
陳衍最關心的是江南如今情形如何,不料皇帝竟是提點起了他,因而,哪怕他心裡撓痒痒似的難受,也只能低下腦袋乖乖應是。然而,皇帝仿佛是突然對他生出了極大的興趣,竟是就在院子裡那棵大槐樹下的石凳上坐了,招了他過去問這個問那個,他起初還小心翼翼地應付,漸漸腦袋已經有些使不過來了,索性想著什麼就說什麼,倒也自在了不少。
時間就這麼一分一秒地過去,產房裡頭的聲音越發輕微了,皇帝漸漸坐著不再說話,陳衍老老實實侍立著,旁人則是乾脆一動都不敢動。當一聲響亮的嬰啼陡然之間打破了這仿佛已經窒息的靜謐時,滿院子的人卻都仍是紋絲不動,直到陳衍陡然之間叫了出來。
「阿彌陀佛,無量壽佛,滿天神佛……你們總算是顯靈了!」
舒了一口氣的皇帝原本正要說話,卻被陳衍這一連串言辭給逗得為之大笑。下一刻,就只見產房大門一下子被人拉了開來,從裡頭探出身子的張惠心高興地大聲嚷嚷道:「娘給我添了個弟弟,我有弟弟啦!」
這話音剛落,她就感到一個黑影突然竄了過來,整個人頓時不由自主地往後一倒,多虧後頭有一位媽媽託了一把方才沒摔下去。看清面前是皇帝,她不好意思地低了低頭,隨即笑吟吟地說:「皇上放心,母子平安!」
「那就好……」
說出了那三個字之後,皇帝長長舒了一口氣,轉身正要走的時候,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了一陣更響亮的哭聲。他下意識地停住腳步,扭頭一瞧,就只見張銓滿臉緊張地抱了一個孩子出來,到了他面前的時候卻訥訥不知道說什麼了,那抱著襁褓的雙手甚至還有些顫抖。面對這麼一個和平日截然不同的臣子,皇帝愣了好一會兒,最終竟伸出手去把襁褓接了過來。
這一刻,不但是離著稍遠些的陳衍,近在咫尺的張銓和張惠心,乃至於餘下的宮人太監,每個人都是知機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而皇帝用笨拙的動作抱著那個孩子,臉上最初的僵硬漸漸變得柔和了,最後甚至低下頭去看著那張粉嫩的小臉,嘴裡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若日出之灼灼,這孩子讓你們夫妻盼望了這許多年,就起名灼吧。」
張銓原本是聽了妻子的話把兒子抱出來給皇帝瞧瞧,此時一轉眼皇帝竟是連名字都一塊取了,他一愣之下雖心裡有些哀嘆,可想想小兒輩的排行,這名字取得確實還妥帖,他也就趕緊笑著謝過。待到小心翼翼接過了襁褓,見皇帝二話不說轉頭離去,那背影瞧著竟是透出幾分別樣的蒼老來,他一時間又想起了去歲去世的皇后,不禁也隨之嘆了一口氣。
等到把孩子交給了匆匆趕出來的那位媽媽,他這做父親的這才感覺到腳底一下子軟了。相比早年妻子第一次懷孕生產的時候,他雖是焦急,可也不像這次,而剛剛看到妻子強忍住也不肯出大聲,他甚至覺得感同身受的痛楚。於是,當轉身拖著步子往回走了幾步,他就一把扶住了挪動著走過來的張惠心,隨即聲色俱厲地說道:「從今兒個開始,不許你再拖著這麼沉的身子走來走去,給我好好在家裡安胎!」
看著那個滿臉沒好氣吼女兒的父親,看著有些茫然無措的張惠心,陳衍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皇帝消失的方向,心底突然生出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他甚至沒有讓人捎話進產房,竟是自個悄悄地出了院子。直到懵懵懂懂走完了那漫長的宮道,在西安門前上了馬風馳電掣地奔了出去,隨著那風一陣陣灌進了脖子裡袖口裡,他才感到眼睛又酸又澀。
以前他只有姐姐,現在他多了祖母,多了師傅,還有韓先生杜閣老他們……可是,父親什麼樣,他已經幾乎想不起來了;母親什麼樣,他也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
於是,當朱氏看著平素永遠昂著頭的陳衍耷拉著腦袋進房,到了榻邊就突然半跪著在她膝蓋上埋下腦袋的時候,她滿心以為陳瀾那邊傳回了什麼不好的消息,只覺得胸口被什麼東西重重捶了一記,一種莫名的恐慌突然瀰漫了全身,直到陳衍一張口說出了那一番話,她發僵的手才終於軟軟落在了陳衍的頸間。
「老太太,師傅生了個兒子……皇上很高興,師爹很高興,惠心姐也很高興,我想師傅大概更高興……我看著他們,就想起了爹娘,可我已經忘記爹娘長什麼樣了……老太太,我很想他們,更想姐姐……」
……
南京城總兵府。
家中上下剛剛搬進來,原先的人手統統是分轉了其餘各家,新添的就只有門子和廚娘,陳瀾安頓下來之後,自然是通過鄭管事和木老大,逐漸挑選起了其他人手。幾日間,先是進了四個負責灑掃和伺候花木的婆子,隨即是四個負責漿洗的僕婦,緊跟著則是從原先隨行的僕婦媽媽里挑出妥當的負責看守各道門戶,後院的秩序就算是差不多完成了。陳瀾自然不必再事必躬親,差不多的事務就交給了雲姑姑和柳姑姑,總算能騰出手來往京城寫信。
寫給義母安國長公主的信她是實話實說,給杜夫人以及晉王妃這些親友的則更容易,唯獨剩下寫給陳衍和朱氏的信讓她有些頭疼。如今一下筆,她只覺得筆下沉甸甸的,不過一會兒,字紙簍里就多了幾個揉得皺巴巴的紙團。
「夫人,喝口茶潤潤嗓子。」
見紅螺遞上茶來,陳瀾這才接過來喝了一口定了定神,隨即往後一靠,若有所思地閉上了眼睛。好一會兒,她才重新睜開眼睛,拿過另一張小箋紙,蘸上墨一筆一划地寫了起來。
之所以延後這幾天,她也是想整理整理心情,打算輕描淡寫矇混過去,可算算時日,眼下南京城的種種事端應該已經傳到了京城,陳衍那鬼靈精的性子,興許什麼都打聽了出來,她還不如寫明白些,讓小傢伙能透過此次的事情進一步了解世道險惡,再加上信就算抄了一份送到了天子那兒,自己寫得詳盡些,也能讓那位至尊能夠更細緻地了解當時情況。於是,她索性事無巨細,從最初的流言四起一直到最後的轉折,大半個時辰就洋洋灑灑寫了四五張紙。末了放下筆等這幾張字紙上頭的墨跡晾乾的時候,她方才揉著手腕站起身。
「紅螺,荊王殿下又邀了蕭世子出去了?」
得到紅螺的點頭答覆,陳瀾不禁心中暗嘆。自打楊家上下搬進了總兵府,原本在鎮東侯府那別院住著的荊王就搬了過來,連蕭朗都一塊拖了到這兒蹭住。只人是住了過來,平時卻總是和蕭朗在外頭亂逛----在如今這種風聲鶴唳的當口,這已經不是什麼白龍魚服的微服私訪,而是一出門就成了無數人關注的目標。偏生他們仿佛沒在意這些,因而最初還往這總兵府湊的江家九小姐和許家二小姐立時很少來了,而且據說這已經烈日炎炎的初夏時節,名門千金往外踏青的反而多了不少。
相形之下,楊進周每天正兒八經接見僚屬熟悉軍務,亦或是巡視四周衛所駐地;羅旭雖也硬是擠到了這兒借住,可在冊封完金陵府這四大書院之後,便是常常在南京城裡各處名勝開詩會文會,成日裡交接江南士林;他們兩人就顯得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她正胡思亂想著那幾位千金究竟是想著荊王多些,還是指望蕭朗多些,突然只聽一陣細碎的聲響,一抬眼就只見柳姑姑從門外進來。到了近前,柳姑姑也顧不上屈膝行禮,直接彎下腰湊到了她耳邊。
「夫人,那個金陵書院的鄧冀押到南京城了。據說人到總督府之後,就認承了是自己因為當初堂兄鄧忠的事心懷怨恨,再加上無緣無故被老爺抓了,於是暗中使人策劃了罷市罷考等等,總之是把所有事情都攬到了自己身上。據說畫押之後就要撞柱子……」
陳瀾聞言渾身一震,立時轉身看著雲姑姑,直截了當地問道:「人死了沒有?」
「沒死。」柳姑姑也是一副心有餘悸的表情,竟忍不住按住了胸口,「幸虧那會兒虎爺就在旁邊,大手一攔一抄,愣生生把人給阻了下來。雖是老爺不在,可虎爺愣是駁了馮總督的回,把人給帶回了咱們總兵府。這些都是一路跟去的小丁和小武來回報的。」
一個早就被楊進周拿下扣起來的鄧冀送到總督府之後,竟然一開口就招認這種謊話,陳瀾自然是怎麼也不會相信。再加上聽說秦虎和那位總督衝突了起來,她心中就更敞亮了。只沉吟了一會兒,她就又問道:「叔全沒去總督衙門……我記得他今天邀了許守備去小校場巡閱軍馬?眼下回來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