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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0:00:35 作者: 府天
「老爺,我嫁給你也幾十年了。今天當著外人的面,你就這麼給我沒臉!」
方翰此時心裡正煩悶著。陳瀾起頭那話只是一個引子,要緊的是後來那些言語。
他一向覺得自己已經夠高看這位海寧縣主了,可事實證明,他依舊小看了她。她竟是連他夥同南京守備許陽一塊海上走私的事情也摸得一清二楚,隨後又把金陵書院算計許家次子和她衝突的事情撂了出來,最後便點出大運河這些年漸漸露出淤塞頹勢,倘若金陵書院麾下的那些官員一合力,海運真的完全取代漕運,他這個漕運總督就再沒有存在的必要,他不得不仔仔細細考慮她的提議。
這個尚不滿十五的小丫頭,哪怕是消息靈通也好,麾下另有能人也罷,可終究是一下子洞悉揭穿了他最大的短處!難怪陳瑛那樣精明到刻薄的人,竟然會敗得這麼快這麼慘!
因而,這會兒聽了平江伯夫人的話,他立時不耐煩了起來,聲音低啞地吼道:「什麼有臉沒臉!既然是夫妻多年,你就該知道,要不是有要緊事,我沒事情見別家女眷幹什麼,你就敢沒頭沒腦往裡頭闖!自己進來也就算了,也不管好跟著你的那些媽媽丫頭,要是讓她們聽到什麼不該聽到的,哪怕誰是從小把你奶大的,也留不得了!」
原本理直氣壯的平江伯夫人吃這一喝,那氣咻咻的樣子立時收了起來,面上多了幾分小心翼翼:「老爺,什麼話這般要緊?莫非是……莫非是她竟敢拿什麼事情要挾您?要真是這樣,您可不能上了當,輕易答應了什麼,不如咱們商量商量……」
「好了,你說夠了沒有!」妻子一開口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方翰頓時更加惱火,一按書桌站起身來,「這些事情你不明白,不給我幫倒忙就不錯了!你只管好兒女們就夠了,別的什麼都不用你理會,過兩天記著帶靜兒去新街口回拜一下。」
「啊?先頭不是說,咱們過幾日就回淮安?」
「誰說的?」方翰聞言更是著惱,忍不住重重一錘桌子,「這些混帳,讓他們往外頭散布消息,不是讓他們在自己家裡嚼舌頭!你給我傳話下去,若有誰再議論什麼走不走的事,一律家法伺候!你去對幾個孩子提一聲,咱們還得在南京再停留一陣子。」
同一時間,坐車回程的陳瀾忍不住長長吁了一口氣。她已經把方翰的牌面翻開了大半,而他卻不知道自己的牌面有多少,於是這才能占到上風。只不過,那位平江伯終究還是用出了那一招,對她反反覆覆暗示她母親的娘家如何如何,可都被她用太極拳搪塞了過去。
親戚不是單單源自姓氏血緣,而是因為維繫這些的感情。他們甚至連她出嫁的時候都沒露過面,如今卻憑空冒了出來,還和她講什麼感情,豈不是可笑至極?
車子搖晃之中,她逐漸閉上了眼睛。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突然覺察到車子一陣劇烈的晃動,她一下子本能地抓住了一旁特設的銅質把手,正驚疑地以為舊事重演,車子卻很快穩當了,外間須臾又傳來了車夫的聲音。
「夫人,有人在外頭攔車告狀!」
第389章天子激賞,明察秋毫
對於大多數官員來說,金水橋後奉天門前,便是他們對於浩大宮城的唯一印象,少有人能夠在深入其中。至於通籍禁中大內,可以出入乾清宮這等地方,則更是只有閣老部堂以及勛貴重臣。然而,位於西華門外的西苑,說是皇宮,但終究是屬於內苑,弄一份通籍就容易得多了。想當初陳衍通籍西苑,頭一次到這裡的時候還有些戰戰兢兢,但兩三次下來就很快習慣了。
這會兒,站在西苑那寬闊的小校場邊的高台上,看著下頭兩隊人馬狠狠對撞在一塊,那倏忽間的叱喝喊殺和自己平日所見大為不同,甚至眼神都大有區別,他不由得為之深深心悸,好半晌才嘆了一聲:「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好男兒!」
「這就是好男兒了?真正的廝殺你還沒瞧過呢!」一旁的安國長公主懶洋洋地斜倚在那兒,見陳衍好奇地瞅了過來,她這才淡淡地說,「這雖說是實戰,死傷不論,但終究少了戰場上那種一往無前拿命去搏的血性,所以也就是大略能看出一個人的武藝勇氣,再深一些的東西就看不出來了。戰場上能活下來的未必就是武藝最好的,但一定是關鍵時刻能豁出去的!小四,你未必一定會上戰場,但你要記住,狹路相逢勇者勝!」
這話陳衍自然聽過,可這時候結合安國長公主這番話,他不由得品出了另一種滋味來。琢磨了好一會兒,他就退到了安國長公主的座位邊上,彎下腰低聲說:「師傅你的意思是,要真的遇上最危險的時候,與其退而尋求其他法子,不如豁出去拼了?可不是有空城計……」
「諸葛武侯的空城計只是小說家演義,但從前確實有成功的例子。不過,這樣的成功終究是有條件的,你得有空城,有時間預備,而且越是聰明狡猾的敵人,越是容易中這樣的戲碼。相反,戰場上更多的是堂堂正正的決勝負,這時候,兵員多寡優劣,乃至於將帥和睦,士氣高低,將兵勇武……諸多因素很多。而在諸多因素都不利的情況下,歷史上還是有不少著名的以弱勝強。這些仗裡頭,無論是否有運籌帷幄的軍師智者,可是,卻一定得有一個身先士卒衝殺在最前頭的將才,這個人方才是一軍之魂。」
說到這裡,安國長公主不禁長長吐出了一口氣,隨即又仰頭看著天空:「想當初我在皇史宬偷看當年留下來的書,卻看到了一番話。這天底下最危險的便是以弱勝強,因為一著不慎,就可能把所有賭注都輸進去。要能夠以弱勝強到最後能夠扭轉勢力對比,不但需要有天下無匹的運氣,還要能讓不計其數的人才為之歸心,還要讓天下百姓為之歸心,所以最要緊的就是宣傳輿論。沒有比高位者於尋常士卒一樣屹立於飛箭流矢之前,更能夠宣傳天命了。」
儘管和同年齡的少年相比,這一年多來的經歷讓陳衍迅速成熟了起來,可這些話終究太過深奧了些,他一時聽得滿頭霧水。有心想問問清楚,可看看安國長公主那惘然出神的樣子,他又不敢貿貿然發問,正憋得有些難受的時候,他就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九妹對這么小的孩子解說這些,也不怕把人給繞暈了?」
安國長公主聞言一震,一推扶手坐直身子轉過頭,就看見皇帝只帶著御用監夏太監上了高台。只見皇帝一身暗紅色大團花圓領紗衫,下頭是一雙烏頭履,腰間竟只是鬆鬆地束著一條布帶,甚至還光著腦袋,看上去就猶如尋常西苑的閒散小官,她連忙吩咐陳衍把自己攙扶起來。奈何身子重了,她只能勉強欠欠身,隨即就不悅地看了夏太監一眼。
「這邊廂皇上告病,那邊廂又到了西苑,偏這兒人多眼雜,你也不勸諫勸諫。」
陳衍也被皇帝的出現嚇了一跳,放開安國長公主的手和別人一塊行了禮,他就聽得師傅這般說話,一時更是暗自咂舌,索性只低著腦袋不說話。果然,皇帝聞言竟是絲毫不惱,反而夏太監仿佛是理虧似的連連賠笑謝罪,到最後他琢磨著這兩位大約有話要說,打算悄悄退下的時候,卻不料才走了兩步,一個聲音就追了來。
「陳衍。」
被這突然的沉聲一喚,陳衍趕緊停住了腳步。不用看,他也知道這決計是當今天子,於是立刻停下了腳步。只他又不是要上朝的大臣,也不是逢年過節要入宮朝賀的命婦,這會兒只是躬身答「臣在」,眼睛甚至骨碌碌地偷瞥了一眼皇帝,結果不合與兩道目光碰了個正著。
「不愧是你師傅和你姐姐教導出來的,膽子賊大!」皇帝啞然失笑,這才正色問道,「這幾天順天府和下頭科道言官的奏摺像雪片似的,順天府說那是兩無賴威逼人致傷,科道言官則是說你車馬傷人,全都是因為你那點芝麻大的小事,一時鬧得沸沸揚揚。事情是你惹出來的,你說說,這件事當如何。」
「啊?」
陳衍沒料到皇帝竟然問這個,一時間頓時犯了難。偷瞥了一眼安國長公主,見自己這位師傅絲毫沒有暗示的意思,他不由得習慣性地抓了抓腦袋,也沒留意到夏太監責怪的目光,想了好一陣子才抬起腦袋來。
「回稟皇上,朝廷有律例,車馬傷人,說的是無故在城中奔馳,以至於傷了無辜人。可是臣當時一令人前導高喝,二已經有勒馬避讓,三則是有人故意將人推落馬下,一應證人和犯人都已經送了順天府,苦主都不曾告什麼車馬傷人,他們聒噪什麼?那些言官不管國家大事,一心只盯著這麼雞毛蒜皮,真是白拿了朝廷俸祿!」
起頭還說得井井有條,但陳衍終究是年輕,到最後不免就有那麼幾分賭氣怨尤帶了出來。只最後那聲音極小,聽著像是嘟囔,安國長公主搖了搖頭,卻是不予置評,而夏太監卻有些忍不住了:「四公子仔細些,莫要御前失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