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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0:00:35 作者: 府天
儘管畢先生說得還有些含糊,可陳瀾卻是聽明白了----也就是說,當年有眾多或帶著技術,或帶著海船的人漂洋過海,由是在琉球紮下了根?可這怎麼可能,以後來楚朝的實力,一個小小的距離大陸那麼近的國家,只要幾十艘船就能輕鬆覆滅,又怎麼會留到現在?
「不止是琉球,日本、朝鮮、滿刺加、錫蘭……也許甚至更遠些。當年出海的那些人有軍人,有工匠,還有各式各樣的人,總之,史書上是不會留下記載的,但從那之後,因為往來海上的商船都順順噹噹,幾乎不曾遇到過海盜,朝廷就沒有去修建什麼水師船隊……那是因為每隔十幾年幾十就要來上一回的奪嫡之爭,哪怕脫穎而出的常常都是最強的一個,接下來總能有好些年太平,可終究是拖垮了步子。而那些循環往復的爭鬥勾當,我這些年冷眼旁觀,竟是外頭出錢,江南出人。」
龍泉庵主說過的那些話,武賢妃轉述的那些話,還有安國長公主的殷切囑咐,這一切再加上她得的那些太祖手記,此時畢先生的話無疑是補全了瓷盤所缺的最後一個角。深深吸了一口氣的她雙手死死按著桌面,隨即看著畢先生說:「敢問畢先生,為何對我說得這般詳盡?」
「因為你是安國長公主認下的乾女兒,也因為你是京城裡某個已經死了的人寫信給江南這邊時提到的人物。」畢先生笑了笑,見陳瀾臉上震驚更甚,這才若無其事地說,「安國長公主留在江南的人,自她回京之後,都是我幫著打理的,再加上我一直和長公主有書信聯繫,所以當然知道這些。這些從前無人留心,但你夫妻隨荊王一起下江南的消息傳出之後,江南震動,我這小桃源自然而然就被人盯上了,更何況還有jian細在……」
見畢先生說出jian細二字時,不但聲音低沉,而且整個人露出了一種說不出的惘然,陳瀾心裡立時冒出了一個猜測,但思量再三還是沒有開口追問。然而,站在門邊上的柳姑姑卻是神色震驚,交錯在身前的雙手竟是緊緊捏在了一起。
「畢先生您既然都已經開門見山說得這般詳盡,我倒是有一事相詢。今天梁家的情形您也是看到了,先生既然寄住在此,為何不幫梁家解決這困局?」
「這哪裡算是困局,頂多算是麻煩。一個致仕的知府,在揚州這樣世家豪富雲集的地方,如今一下子飛黃騰達,當然有無數蜜蜂猶如嗅到蜜糖一般死死糾纏上來。荊王這人從前不顯,已經夠讓人摸不著頭腦了,若是他的岳家再讓別人絞盡腦汁還是油鹽不入,還不如讓人看輕一些。再說,荊王殿下也不會怕這個。」他說到這裡,突然頓了一頓。
「荊王殿下上一次下江南的時候,整個江南地界幾乎沒人知道,我也只見過他一面。我是經歷過上一回的人,實在沒想到皇上那樣的性子,竟然能有這樣一個特別的皇子。他和從前那些星星念念只惦記著皇位的天潢貴胄們不同,頭腦清晰判斷明確,卻偏偏是玩世不恭灑脫不羈的性子。若是從尋常人看來,大約是最沒希望入主東宮的,可他第一次來,皇上挑中派往江南的那幾個年輕官員,他沒表露身份就巧妙扯上了關係,而富戶那邊他也頗有所得,回去的時候方才滿載而歸。回京之後他再次下來,則是乾脆拉尊夫和蕭世子玩起了金蟬脫殼……時運極佳,人運更佳。」
見畢先生一副笑吟吟的模樣,陳瀾終於忍不住咳嗽了一聲,隨即似笑非笑地說道:「畢先生從前也許算無遺策,這一次卻算漏了一點……荊王殿下沒有那麼多閒工夫,所以直接送了一封信來,讓我解決梁家這麻煩,您現在還當他無所不能?」
「你?」
盯著陳瀾看了好一會兒,畢先生終於大笑了起來:「物盡其才人盡其用,他倒是jian猾得很!縣主,囉囉嗦嗦說了這許多,只是想讓你心裡有個預備。萬一有人和你接觸,你也不至於一無所知。好了,眼下才是最要緊的事,請縣主伸出右手,容老夫給你診一診脈象。」
剛剛聽了這許多隱秘事,此時陳瀾雖是把右手擱在那腕枕上,可心裡卻不可避免地胡思亂想了起來。她這心不在焉的神情落在一旁的柳姑姑眼裡,免不了引來了這一位的無奈搖頭。這位侍奉過皇后的前坤寧宮掌事宮女,不由自主地挪上了前頭去,竟是幾乎緊挨著陳瀾身後站著,臉上滿是關切。
畢先生卻不像別人診完了右手再換左手,而是就這麼一直沉吟了一盞茶功夫,隨即才抬起了頭,結果正對上了柳姑姑那焦躁的目光。愣了一愣之後,他就長嘆了一聲:「我這半輩子雖然並不以醫術聞名,但幾十年間陸陸續續卻也治好了不少疑難雜症,只精研婦科,卻還是緣於皇上當初曾經將皇后娘娘和賢妃娘娘託付給我之後。只可惜,當年棋差一招,沒能挽回。而去年皇后過世,我亦是不曾趕得及……」
他說到這裡,陳瀾身後的柳姑姑終於忍不住了,脫口而出道:「畢先生,當年皇后娘娘畢竟是發現得晚,那虧虛難以填補,如今夫人卻是正當年少,但使好好補益元氣,總不至於再重蹈覆轍的對不對?夫人身上還有皇上的親筆信,望您一定要設法,否則別說是在京城的皇上,就是在天上的皇后娘娘也不能安心……」
陳瀾這時候方才恍然驚覺,見畢先生似乎有些躊躇,想起了林御醫的診斷,那幾個京城名醫的直言不諱,她立時竭盡全力平息了心情。
「柳姑姑,不要說了。醫者父母心,可當病人的,卻總得配合大夫,哪有這樣迫人的道理?」說完這話,她就看著畢先生說,「不瞞先生您說,我在京城時,林御醫曾經瞧過數次,後來也自己去看過坊間幾位名醫,所以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不管情形怎麼不好,還請先生您明言,我和外子也能有個心理準備,該打算的事情少不得打算起來。」
看著陳瀾那清澈的眸子,畢先生恍惚間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的皇后。那時候,她幾乎也是說出了相同的話----那一次皇后得知自己很難受孕之後,在數日靜養之後就把當時只是婢女的武賢妃送到了皇帝房中,繼而又堅定否決了下頭人攛掇的留子去母,反而對武賢妃以誠相待。可那個孩子終究是遭了人暗算,而皇帝即位之後,皇后拼盡全力生下的那個女孩兒因為先天不足,終究也沒能活下來。
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道:「縣主還年輕,並不是不可設法,三五年間調養好了,應當還是問題不大。只是,憑縣主這樣的身體,只可一,不可再。」
前一句有希望讓柳姑姑露出了十分喜色,但陳瀾更留意的卻是後頭那「只是」二字。當聽完了後一句時,她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
「畢先生的意思是……我最多只能生育一個孩子麼?」
「為縣主你自己的福壽計,其實最好是不要勉為其難。但若是保養得宜,生一個應當還不至於有太大損傷,若是再……那就負擔太大了。」
「我明白了。」點點頭之後,陳瀾便離座而起,衝著畢先生深深襝衽施禮,「不管怎麼說,多謝先生給了我一個希望。」
「縣主言重了!」畢先生連忙站起身來退了一步避開,隨即猶如喃喃自語似的輕聲說道,「當年沒有做到的事情,我也希望如今能彌補一二……。」
今日原是被荊王脅迫著管閒事來的,但陰差陽錯見著畢先生,雖是得了許多要命的消息,可更得到了一個比預料中好得多的診斷,陳瀾只覺得滿心輕鬆。更讓她又驚又喜的是,當柳姑姑催著畢先生寫方子的時候,這一位竟是莞爾笑道:「還寫什麼方子,我總不成一直叨擾在梁府不走,再說駿兒都在偶園,我這個當爺爺的總不成把他一個人丟在那兒吧?」
「畢先生您是說……您是說要跟我們回偶園?」
見陳瀾說這話的時候,臉上赫然是掩不住的喜色,畢先生便點了點頭:「蕭世子雖說不曾見過,可料想天下要找第二個性情如荊王殿下的人,總是不那麼可能了。既如此,他接下來要露面的場合太多,有個人幫襯幫襯也是好的……說起來,荊王殿下真是好算計!」
這一句好算計,直到陳瀾向梁府主人梁文道謝告辭,又留下柳姑姑陪畢先生悄悄上車,自己帶著長鏑紅纓,預備到後頭去梁老太太和梁太太那兒敷衍敷衍時,方才突然之間反應了過來。那個傢伙讓她走這一趟,難道不單單是為了讓她幫忙解決難題,而是指點她找人?
不可能吧……要真是如此,那荊王就不止是算無遺策,而且是多智近妖了!
耽擱了這許久,陳瀾情知賞花應當已經差不多了,就讓虹霓帶路徑直去往正房。果然,一進屋子,她就看到人一個不少都在這裡。瞧見她進來時,上至主人梁老太太和梁太太,下至一眾賓客,全都是滿面笑容地趨前相迎,絕口不提她剛剛突然消失的事,待她不動聲色地解說讓虹霓帶著四下里逛了一圈,又去拜見了梁老爺,梁老太太就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