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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0:00:35 作者: 府天
    然而,她的插科打諢卻絲毫沒有能夠遲緩婆媳倆的腳步。出身江南世族的江氏既是痛恨江氏一族的薄情寡義,對那種純粹為了炫富的豪奢風氣自然更沒有任何好感,此時腳底下的步子竟是越走越輕健,哪裡還有絲毫舟馬勞頓的樣子。到最後,她和陳瀾幾乎是走在了所有人的最前頭,那後頭的樊夫人一行竟是要小跑似的才能勉強跟上。

    婆媳倆才從月亮門進了抄手遊廊,就只見前堂那邊一下子傳出了一片喧譁。不多時,那門前站著伺候的幾個小廝便忙不迭地進了門去,可裡頭的動靜竟是不小反大。面對這樣的情景,陳瀾和江氏交換了一個眼色,立時又加緊了幾步。可是,當她們距離那邊門口沒剩下幾步遠的時候,那大紅織錦門帘再次高高打起,緊跟著一個人就摔了門帘氣咻咻地出了屋來。

    「咦?」

    陳瀾和江氏幾乎同時認出了那個人來。眼看著那門裡又有好幾個人追了出來,陳瀾立時出口叫了一聲公子。這聲音一出口,那幾個眼看快要追上追上蕭朗的人立時停住腳步往這邊看來,而氣沖沖走得飛快的蕭朗也一下子怔住了。待發現陳瀾攙扶著江氏站在遊廊上頭,他那極其難看的臉上終於有所轉機,隨即背著手緩緩走了過來。

    「楊太夫人,楊夫人,這後頭看來是散席了?」

    見蕭朗微微頷首,陳瀾自然是扶著江氏還禮。兩邊心照不宣地寒暄了幾句,陳瀾就問道:「前堂裡頭可是也已經散了?既如此,我家老爺怎不見出來?」

    蕭朗回頭瞥了一眼背後磨磨蹭蹭上前來的那幾個官員,隨即嗤笑了一聲:「樊知府說是有要事對楊大人稟報,結果席上不知怎的就多了一幫戲子,楊大人驟然回來看到那種烏七八糟的情形,自然是大發雷霆,這會兒樊知府正在裡頭賠罪呢!只怕是一時半會還不得消停,不如我代為送太夫人和夫人一程吧?」

    不用想都知道楊進周回來的時候看到的是什麼樣地情形,陳瀾暗自慍怒,不動聲色地橫了樊夫人一眼,見其那張臉一陣青一陣白,也就懶得再說什麼。而江氏自是笑著應了蕭朗的話,一行人既不理會那幾個不知道該怎麼做的官員,也顧不得後頭那些面面相覷的誥命夫人們,徑直便沿著甬道往後頭院門去了。

    走到半路,見後頭並沒有人追上來,陳瀾才吩咐丫頭們前後看著一些,又對蕭朗問道:「蕭世子,之前不是商量好了同進同出嗎,怎的我家叔全把你扔下了,半當中才趕回來?」

    「還不是樊成那隻老狐狸!」蕭朗俊朗的臉上露出了深深的厭惡和痛恨,「吃飯吃到一半,他借著說什麼南京有要緊消息送來,拉了楊兄前去商量。我想他一走,剩下的都是阿貓阿狗似的人物,應當好對付,誰知道轉眼間就是一群濃妝艷抹的戲子擁了上來,一個個打扮得要妖嬈嬈像女人似的,看著就叫人噁心!好在我打算掀桌子的時候,楊兄就回來了,然後他大發雷霆,他直接把桌子掀了!」

    這真是亂得……一團糟!

    陳瀾只覺得腦袋有些大了,越發在心裡把那個躲開事端溜得無影無蹤的荊王給罵了個半死。而江氏惦記著楊進周的大發雷霆,當即又問道:「那樊知府畢竟是用事情誆騙全哥出去的,如今全哥突然折返回來……」

    「娘,叔全什麼性子,那冷臉一板,想賣關子的人想拖也拖不起,他辦事什麼時候沒分寸了?」陳瀾搶在蕭朗之前答了,隨即就忍不住用同情的目光看著這位剛剛險些遭了難的鎮東侯世子,「蕭世子這一回還真是替人受過。」

    蕭朗捏緊了拳頭想找什麼東西出氣,奈何夾道寬闊,旁邊的牆壁離著至少還有四五尺遠夠不著,而四周的丫頭僕婦們都是楊家的,他也只能從鼻子裡哼出一聲算是出了氣。隨即就惡狠狠地說:「要是他大老遠地誆騙了我來李代桃僵,自己卻辦不成事情,到時候我非得……可惡,都是因為他這麼聲名狼藉,那些人找來的那都是什麼貨色,沒一個能入眼的!」

    ……

    黑夜中的南京城大多已經是一片寧靜,唯有那十里秦淮河上仍是笙歌處處。殘月照耀在水面上,再加上那一座座裝飾華美的畫舫上的燈火,水面不時折she出星星點點的光輝。那畫舫上的憑欄之處,不時可見上至六七旬的老翁,下至十五六的年輕公子們或是縱酒高歌,或是攜jì彈唱,恰是好不快活。

    然而,在這種銷金窟似的地方,大多數人都是錦衣華服一擲千金,間或有一兩個寒門士子,也多半是跟在權貴豪富後頭蹭著來的。有道是鴇兒愛鈔姐兒愛俏,相比那些起居八座一呼百諾的貴人們,年輕的公子哥哪怕稍稍窮些,卻仍有無窮無盡的上升可能性,相形之下,無論是成名的花魁還是次一等的名jì,那如絲媚眼自然朝一個個俊俏哥兒飛了過去。

    這會兒河中央一條最華美的雙層畫舫上,便是南京守備許陽和剛剛從京城回來的平江伯方翰正在飲宴。因這兩位一個是戰功赫赫的武將,一個是掌管漕運的伯爵,自然大手筆地出條子叫來了十幾個姑娘,與會的賓客人人身邊都有人侍酒,這還不算居中吹拉彈唱獻歌獻舞的那幾位絕色美人,因而不消一會兒,大多數人已經全然顛倒迷醉,剩下的也都是奉承逢迎不要命似的往上首那兩位主人送了過去。

    隨著歌舞告一段落,歌女舞姬們漸漸下場。終於有人拐上了正題。

    「盼星星,盼月亮,伯爺這次總算是從京城回來了。有了您這主心骨,這運河上頭的漕運也不至於再這麼亂糟糟的。」

    「可不是?如今海運已經占去了整個由南到北運力的份額,聽說那些商家還不要命似的造海船,再這麼下去,咱們上哪吃飯?不說別的,單是一路上的各種稅關,這些年收的稅就越來越少了。」

    「聽說朝廷還要在科舉上頭重新厘定南北份額?咱們江南乃是文華寶地,就是等閒士子也比北人中間號稱才子的強上一籌不止!可是看看如今這情形,內閣三輔當中,除了元輔宋閣老之外,旁的兩位都是北人,再這樣下去,越發沒有咱們南人的容身之處了!」

    說到這裡,那個痛心疾首的中年文士突然轉頭瞅了一眼忝陪末座的那個年輕士子,見其正旁若無人地只顧著和身旁的美女調情,他的臉色頓時有些不好看,隨即就重重咳嗽了一聲:「安止,你去歲落榜,昨兒個回來不是抱怨說,幾份流傳出來的進士考卷不比你做得好嗎?」

    「我這麼說過?」那年輕士子這才抬起了頭,茫然地看了一眼四周眾人,見眾人看著他的目光雖各有不同,可最要緊的兩個卻顯然沒認出他來,這才嘿嘿笑道,「世伯也太抬舉我了,我要說這話肯定是酒後發發牢騷,當面是決計不敢提的。不過,上一科是去歲已經過世的張閣老任的主考官,張閣老可是咱們南人,這要是還說不公,不是給張閣老抹了黑……」

    他滔滔不絕地還想再說,卻被那中年文士一個凌厲的眼神止住了,旋即就不以為意地沖其他人一笑,又低下頭去自顧自地逗著身邊的美人。當聽到四周其他人慷慨激昂地加入進去,又是抨擊錦衣衛接連兩位緹帥都是非刑賜死,又是埋怨先前那幾個官員好端端地卻想著去丈量田畝,又是說什麼寧波府的市舶司查驗越發嚴厲……任憑別人怎麼說,他卻是連頭都不抬。而旁人只看他身邊那女郎紅艷艷的雙頰和不時掙扎兩下的動作,便知道這是什麼光景,久而久之就更沒人關注他這方向了。

    「公子……」

    「什麼公子,這裡其他人才是什麼大人,什麼公子,我就是一個窮書生罷了。」

    他擠了擠眼睛,隨即見其他人仍在那兒說得起勁,他便攬著那女郎的肩膀,竟是悄悄退了席。到了外間憑欄處,他繼續分心二用,一面留神聽著裡頭的說辭,一面繼續逗弄著身邊的人,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聽到裡頭動靜有變,立時攬著人唱了起來。

    不消一會兒,平江伯方翰就和南京守備許陽並肩從船艙中走了出來,見一個年輕士子摟著一個jì女站在船舷的圍欄邊上唱著一首江南小曲,兩人對視一眼,輕蔑地一笑便轉身往這畫舫後頭直通二樓的樓梯走去,後面的四五個隨從連忙亦步亦趨地跟上。

    等到這一行人過去,那隻適才一直搭著那女郎削肩膀的手方才緩緩落下,人也轉了過來,那閃閃的眼神中何嘗還有最初的放浪形骸。盯著人影消失的地方看了好一會兒,他側頭端詳了片刻那個已經昏睡過去的女郎,這才一把扶著她高一腳低一腳地往相反的另一邊走去。直到看見一個老鴇滿臉堆笑地湊了過來,他便熟門熟路地往其手裡塞了一張銀票,旋即就一頭扎進了旁邊的小艙室,又仿佛迫不及待似的反手關上了房門。

    方翰和許陽兩人上了畫舫二層,底層剛剛的大艙室中頓時只剩下了幾個江寧府屬官和一眾清客書生等等。既是沒了大人物,酒酣之際,裡頭竟是有人摟著美女吆五喝六划起了拳,一時間引來好些人起鬨。在這嘈雜的氣氛中,外間的老鴇疾步到了船頭掛著的氣死風燈下頭展開了那張銀票,見赫然是一百兩的大票,眉眼間立時一片笑意,東瞅瞅西看看就一把揣進了懷裡。可等到轉回來時,她卻在小艙房門前停了一停,面上露出了幾許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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