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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0:00:35 作者: 府天
    晚上的齋飯過後,陳瀾終究是難以放下心頭那紛亂的思緒,便對宜興郡主提出想到外頭轉一轉消食。因外間錦衣衛提早淨過山,庵堂四周也有自己府里調來的女兵看護,宜興郡主便笑著點點頭說道:「也罷,今晚好歹還有些月亮,不過,你還是帶上長鏑和紅纓在身邊,以免萬一有事……惠心,你不和阿瀾一塊去?」

    「不去了,在轎子裡顛簸了一整天,我都困死了!」早先好幾處寺廟轉下來還生龍活虎的張惠心,此時此刻卻呵欠連天,伸了一個懶腰就歉意地看著陳瀾說,「妹妹,我就不陪著你了,你自個小心些……尤其是別一個失神栽進龍泉池裡去!」

    「姐姐又拿我開玩笑!我先出去了,走幾步消消食!」

    陳瀾橫了張惠心一眼,便帶著長鏑和紅纓出了門。直到站在了那青石鋪地的院子裡,身上撒著那半輪月亮的皎潔光輝,她才褪去了人前的笑臉,露出了怔忡而恍惚的表情。好在她還記得身後跟著兩個侍女,很快就緩步往外走去。不知不覺間,她又走到了龍泉池的跟前,繞著池子走了半圈,竟是鬼使神差又在那石刻前停住了。

    她孤零零地來到這陌生的時代,雖然逐漸收穫了親情友情,不久之後也許能有相濡以沫的愛情,可是,骨子裡那種寂寥孤獨和格格不入,卻是誰都沒有辦法體會的,也是不能向任何人傾訴的。可是,太祖林長輝和楚國公這一對來自同一個地方,又一起戎馬一生打下天下的人,明明是那樣的相得相知,為什麼到最後卻偏偏到了那一步?

    「可以共患難,不可以共富貴麼?」

    「阿彌陀佛。」

    陳瀾用極低的聲音呢喃了一句,可身側突然響起的佛號卻讓她嚇了一大跳,幾乎本能地往旁邊閃了一步,這才看到身穿灰色僧袍從一旁樹木的陰影中走出來的龍泉庵主。她白日裡心不在焉,並未記得人家的法號,此時乍一相見,驚訝之後便是有些尷尬,只得含糊點頭,喚了一聲庵主。

    「月下聽清泉,海寧縣主好雅興。」龍泉庵主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合十行禮之後便說道,「縣主想來也是第一次來龍泉庵,若不嫌棄,貧尼便作為引路人,帶你四處轉轉如何?」

    傍晚時一眾貴婦都疲累了,上香之後就到了一邊雅室之中品嘗龍泉水泡的香茗,誰都沒心思到外頭閒逛,陳瀾也自然隨波逐流,此時就是想再游一游這當年故地。所以,儘管覺得龍泉庵主出現得有些蹊蹺,她忖度身後還跟著長鏑和紅纓,遲疑一會就點頭答應了。

    大雄殿、文昌閣、臥遊閣、祖師堂……一個個地方遊覽下來,龍泉庵主並未刻意套近乎,而是將工部當年修建這些地方,甚至如何找到龍泉水的典故娓娓道來,竟不像是一個世外之人,而像是一個深通典籍的才女。因而,等進了聞妙香園時,儘管滿園樹木已經露出了蕭瑟之意,不復春夏之交的冠蓋如蔭,但陳瀾的心情卻不知不覺平靜了下來。於是,龍泉庵主提出親自煮茶待客時,她便自然而然把長鏑和紅纓留在了聞妙香園門口。

    小風爐煮水,紫砂壺待客。優雅地洗杯濾茶斟茶之後,龍泉庵主親手奉了一杯給陳瀾,見她舉杯輕輕啜飲,她的眼神一閃,隨即仿佛漫不經心地問道:「今日龍泉池前,聞聽海寧縣主背了那首甜水歌,貧尼心裡卻有些疑問。貧尼兒時曾經聽祖師提過,這石刻上的甜水歌,只有四句八節而已,可海寧縣主剛剛吟的卻是十一句,不知道看到這首詩時是在哪本文人筆記?」

    儘管這言語猶如那一杯清茶,一樣是清新淡雅不帶任何煙火氣,但陳瀾聽在耳中卻如遭雷擊。

    第253章探秘龍泉庵(下)

    畢竟是一段刻骨銘心的往事,因而當時在接下宜興郡主那一首《甜水歌》的時候,陳瀾滿心都是舊日的回憶,整個人都有些渾渾噩噩,壓根沒像平日那樣反覆思量。此時此刻,見龍泉庵主那目光依舊淡然清澈,仿佛並沒有審視之意,她卻不覺背上發冷,竭力鎮定了一下情緒之後,就拿起茶盞輕品了一口。

    「庵主這可問住我了。我打小就喜歡那些亂七八糟的雜書,靠著家裡的能耐收羅了一柜子,母親和其他親長又贈了不少,前時在西苑宜春館小住的時候,還看到了不少宮中珍藏的珍本,一時半會真的是不記得那首《甜水歌》出自何處了。」頓了一頓之後,她便笑道,「之所以會背下這麼一首,實在是因為那句『笑我飲此嗜且貪,自夏俎秋常流連』很有些意境,一時看著就喜歡上了。」

    陳瀾輕輕巧巧把事情全都推在了宮中藏書上,這本是最好的解決辦法,然而,龍泉庵主的眼神卻一下子變得更加銳利了。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陳瀾,突然輕笑道:「其實,宮中摘抄的版本確實可能有所不同,畢竟是太祖爺讓工部刻石留念,再多上幾句也並不奇怪。不過縣主可知道,龍泉庵雖說有一個庵字,早年卻也叫做龍泉寺,並非一開始就是尼庵。」

    此話一出,陳瀾不禁愣住了。別人不明白這意思,可她還記得,後世八大處成了公園,更是一等一的旅遊勝地,其實和佛門清淨之地的初衷已經很不一樣了。尤其是龍泉庵因為相傳有一口好泉,於是便索性當成了茶座,她那會兒倒是詢問過人,可誰都說不準究竟這是和尚廟還是尼姑庵。想來那兩位開國定疆的同仁,也未必搞得清楚這些。

    「第一任龍泉庵主是清慧大師,相傳是楚國公征伐天下時的一位紅顏知己,只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楚國公最後迎娶了公主,那位曾經立下不少功勞的姑娘便誓意落髮出家。太祖爺心存憐惜,於是就把龍泉庵給了她。之後,龍泉庵主傳到貧尼這兒,已經是第十代……」

    陳瀾和龍泉庵主在聞妙香園中煮茶談心的時候,守在外頭的紅纓和長鏑卻有些百無聊賴。畢竟,這一日參拜下來,貴人們都是坐轎,而她們雖不曾步行,可這一路騎馬下來,卻也是頗為累人。哪怕如她們這般自幼練武的,如今也是兩股間一陣陣疼痛。因而,既沒有外人,她們便索性靠在了院牆上,又拉緊了身上的披風。

    「那老尼姑看上去神神叨叨的,不會是想個什麼辦法誆騙三小姐的香火錢吧?」

    「這怎麼可能。畢竟是敕建的庵堂,歷代庵主都是朝廷冊封的,哪敢對三小姐不利……呵……」紅纓忍不住打了個呵欠,隨即又揉了揉眼睛,「只是都這麼晚了,喝了滿肚子茶怎麼回去睡覺啊,三小姐這精神頭也太好了些,就連二小姐都支撐不住了。」

    被紅纓這麼一勾,長鏑也忍不住哈欠連連。兩人你一個我一個,不知不覺靠得更緊了些,甚至幾乎打起了瞌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紅纓突然察覺到那邊有個黑影一閃而過,立時一個激靈驚覺過來,順手拉扯了身旁的長鏑一把。長鏑才睜開眼睛就看到那邊長糙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下一刻,牆壁後頭竟是傳來了咚的一聲,仿佛是有人重重掉在了地上。

    這下子兩人全都嚇了一大跳,交換了一個眼色,紅纓扭頭看了看園子裡頭的樹下還在談天說地的陳瀾和龍泉庵主,注意到那風爐已經是用作了烤火之用,那火苗忽閃忽閃仿佛透著無窮熱力,她便一把拉起長鏑往發出聲響的那個方向追了過去。

    園子中的樹下,陳瀾自然不知道守在外頭的長鏑和紅纓貿貿然離開了。由於那龍泉庵主實在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人,講的又是她最關心的那段歷史,因而坐在那裡早就忘了什麼時辰,只是專心致志地聽著,絲毫沒留意手中的那一杯熱茶已經失去了溫度。

    「……太祖爺善於大局,行軍布陣仿佛是神來之筆,起兵伊始,麾下就匯聚了眾多大將。然彼時若不是出身的楚國公相投,又說動了李善長劉基等人,也不會一舉有那麼大的聲勢。太祖善軍,楚國公善政,兩人不多時便以兄弟相稱,最是相得投契,楚國公甚至出入後院都不忌,於高后亦是只以嫂事之……在後來歷朝定都之後,太祖不顧物議,執意將國號楚封了楚國公,在那以後,便是好些年的太平盛世……」

    「只得了天下之後,太祖爺和楚國公便是君臣,楚國公雖說常可出入宮中,終有無數規矩要守。可太祖爺為人散漫率性,不在乎朝中物議,楚國公又是於名利上頭全不留心,只在意那些書院海貿玻璃等等,一時倒也相安無事……」

    「太祖爺和高后患難與共得了天下,再是夫妻情深,亦免不了三宮六院。楚國公年輕時風流倜儻,可除卻公主之外卻不曾再納姬妾,太祖賜美多是願意的贈金送嫁,不願的在府中教習歌舞,太祖爺亦無可奈何。兩人常常於楚國公府梅林對飲,賞花賞月賞美人,卻是留下了無數佳話。直到楚國公義妹因有子而冊了皇貴妃,這才惹出了一場禍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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