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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0:00:35 作者: 府天
    江氏順著夾道往另一邊的正堂走去,一面走一面尋思此次錦衣衛緹帥登門的由來。兒子曾經在那世人談之色變的衙門裡頭呆了大半年,她對錦衣衛的懼怕便沒有那麼深,可那種不確定卻讓她有些不安。直到進了正堂,見那位原本端坐在右手第一位的中年人倏然起身,她才收起了那些思量,微笑頷首打了招呼。

    「歐陽大人。」

    「太夫人安好。」

    錦衣衛新任指揮使歐陽行四十出頭,人生得魁梧,面相精幹,下頜卻不見幾根鬍鬚,只有唇上留著小鬍子。見禮之後,他就歉然說道:「下官冒昧求見,實則是情非得已。下官上任時間短,諸多事務還不曾完全上手,前時又出了幾處紕漏,皇上一再責問,下官羞愧得無地自容。有幾處事務是從前楊大人在時交割給另一位指揮的,那人如今調去了南京,下官卻是昨天才發現幾處疏漏,如今就算要求證也得十天半個月,實在耽誤不起,所以只希望楊大人能夠撥冗指點一二。」

    「這……」江氏猶豫了一會,隨即有些為難地說,「老婦女流之輩,從不干涉犬子的公務,若有所請,歐陽大人該直接去尋他才是。」

    「楊大人近來事務繁忙,下官出入神機營營地亦或是右軍都督府多有不便,所以唯有懇請太夫人說道一聲,不論成與不成,下官全都感激不盡。」

    看到歐陽行起身又是長揖,江氏忙還禮不迭,思量再三就答應轉告。歐陽行沒有再多逗留,千恩萬謝之後就告辭離去。而江氏雖說滿腹狐疑,可思來想去不得要領,便決定等兒子回來再說。才出了正堂,她便看到莊媽媽匆匆上前來,臉色似乎很有些古怪。

    「老太太。」莊媽媽不自然地行過禮,隨即上前低聲說道,「汝寧伯夫人和那幾位太太奶奶臨走的時候,竟是在前院撂下了兩個丫頭,說是太夫人送來服侍大人的,端茶遞水也罷,收了做通房也罷。就是前一次到咱們這兒來汝寧伯夫人帶在身邊的那兩個,看起來妖妖嬈嬈,不是什麼好路數。」

    看到江氏聞言面沉如水,莊媽媽不由得在心裡嘆氣。都多少年了,這些人怎麼還只會用當年那老套?

    「她以為全哥是和她兒子一樣的窩囊廢?」

    多年含恨,此時江氏終於忍不住怒罵了一句,隨即就再也沒有多言。等到回了屋子,見莊媽媽侍立在側不敢說話,她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會,這才抬起頭來:「既然是太夫人送來服侍全哥的,那就先留著,回頭全哥回來之後我對他說道一聲。他小小年紀就懂了事,又經歷了戰陣廝殺,決計不會連這點事都要看他人臉色!」

    第243章樹欲靜而風不止

    御用監設在西上南門西邊,一頭緊挨著西苑門。這兒是管造辦宮廷所用諸色屏風床榻等木器以及紫檀象牙烏木螺鈿等玩器的地方,乃至於向宮外一多半的採辦單子,也往往都是從這兒發出去的,所以說是油水最大的衙門也不為過。現如今掌印的夏太監擺明了要退,下頭人無不使勁。可這兩天來,好些日子不打理會監內事務的夏太監卻突然雷厲風行,一下子尋由頭拿掉了下頭虎視眈眈的兩個少監,偏那把柄還一揪一個準,旁人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此時此刻,夏太監一身大紅團領衫,背著手從御用監衙門出來,後頭則是跟著新調來的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宦官。他看也不看一路上讓道行禮的那些個宦官,眼睛仿佛只是漫不經心地看著腳下。當出了西上中門時,他才不經意地往西邊的西苑門和東邊的西華門掃了一眼,又拖著緩慢的腳步向前走。

    後頭的小宦官規規矩矩地跟了老半天,可到後頭實在是忍耐不了夏太監這一瘸一拐慢慢騰騰的速度,於是三兩步上前攙扶住了那胳膊,隨即低聲建議道:「公公,您腿腳既是不方便,不如還是坐凳杌吧?」

    「坐什麼凳杌,不都想看看咱家的腿瘸成什麼樣子了嗎?正好讓他們都看看。」

    夏太監陰惻惻地說了一句,隨即甩開了那小宦官的手繼續往前。直到過了兵仗局,他方才往西轉往乾明門。這過去就是西苑,身穿烏紗帽團領衫的太監漸漸少了,更多的是一身雜色衣裳的小火者,一看到夏太監那般服色就慌忙退避。等過了羊房夾道,離著內校場漸漸近了,頭一回來這兒的小宦官就只聽那邊傳來了震天喊殺聲,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自打前一回御馬監親軍譁變之後,內校場附近駐紮的親軍就換了一批人,而管轄的將領也從上至下撤換了一個遍。而由於之前的教訓,將領們定下的規矩是一年一輪換,而真正掌管兵符的不是別人,而是宜興郡主。至於曾經在戰陣多年,從底層百戶到獨當一面的偏師將領,一路升遷上來的楊進周,則是奉命每五日前來這裡操練一次,但卻不領實務。

    論理這樣的重地,哪怕是御前極其得用的大太監,也決不能越雷池半步,但皇帝終究不能時時刻刻親自來,所以司禮監太監曲永和御用監太監夏河,連帶乾清宮管事牌子成太監,只有這三個人領了御命能夠前來觀瞻操練。這會兒夏太監把隨行的小宦官打發在圍牆外頭等著,自己則是通過森嚴的守備進了門。直到蹣跚來到了內校場,看見那一隊隊的步卒正在操練,喊殺聲響徹雲天,他不禁眯了眯眼睛。

    不愧是太祖爺立下的規矩制度,雖則是這麼些人駐紮在皇城之內,很容易變生肘腋,但時時刻刻薰陶在這樣的喊殺聲中,至少不會安逸得連聽到個聲音就腿軟……話說回來,他是來專程找人的,不是看這些軍士的威武之姿雄壯之姿的!

    夏太監也是常來常往的人,找了個地方抱手一站,面色雖然沉肅,可眼睛立時滴溜溜轉動了起來。很快,他就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身披青黑色大氅的楊進周正站在高台上,拿著一張東西對旁邊的幾個將領分說些什麼,瞧那模樣異常專注,眼睛根本沒朝這邊瞟。他也不著急,四處望了一下就招手叫了一個馬弁過來,端了個小馬扎穩穩噹噹坐下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幾乎就要在震天的喊殺聲中睡著了,突然,那多年曆練下的耳朵捕捉到了幾許聲音,當下他幾乎剎那間睜開眼睛坐直了身子。見是楊進周單身過來,他就順勢起身,笑容可掬地說:「楊大人別笑話咱家,咱家是外行人瞧個熱鬧,瞧不出什麼門道來。」

    楊進周原本就是衝著夏太監來的,此時瞧見對方這模樣,他頓時把到了嘴邊的話吞了回去。他是不善於勾心鬥角,可也不是傻瓜,夏太監雖是常來巡查,可哪裡用得著這樣在旁邊死死等著看著?於是,盯著夏太監看了一會,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夏公公找我有事?」

    「咳咳……要瞞過楊大人你還真是不容易。」夏太監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隨即問道,「楊大人對咱家有救命之恩,咱家也不拐彎抹角了……上回的事情楊大人考慮得如何?要知道,如今朝中雖看著已經風止了,可並不是雲開霧散,接下來興許就是暴風驟雨了。」

    「那不是我的事情,陳三小姐才是正主。」楊進周見夏太監滿臉掩飾不住的失望,思量片刻就誠懇地說,「只是,有一件事還請夏公公幫著斟酌斟酌,是有關貴妃娘娘的……」

    楊進周三言兩語把事情說了個大概,夏太監起初還並不在意,可聽著聽著就露出了認真鄭重的表情,到了最後,他才嘆了一聲:「咱家還以為自己是最倒霉的,想不到還有人竟然這般卑鄙無恥,算計一個剛沒了孩子的母親……既然楊大人信得過羅世子,咱家也就信一回。這事情咱家理會得,回頭就去設法,要是讓那狗娘養的得了逞,咱家就不姓夏!但咱家說的那些,還請楊大人轉告陳三小姐和陽寧侯太夫人,好好考慮考慮,這水混了才好脫身。」

    見夏太監拱了拱手,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幾步,楊進周站在那裡,總覺得心頭有些沉甸甸的。然而,還不等他思量些什麼,已經走出數步的夏太監突然回過頭來。

    「對了,還有件事要知會楊大人您一聲。咱家稟告過了皇上,之前貿然求退實在是不曉事,這輩子死也死在這個位子上。」

    此話一出,楊進周登時大吃一驚。要知道,宮中內使即便之前再得勢,終究只有皇帝為憑恃,到老了若能脫離宮中亦或是去南京養老,這幾乎是最好的結局。夏太監籌謀了許久才得以全身而退,現在說捨棄就捨棄了?

    夏太監拖著沉重的步子出了內校場,遠遠看見那個張頭探腦的小宦官時,他的眼前忽然又浮現出了小路子那嬉皮笑臉的模樣。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便抬頭望著一碧如洗的天空,眼中突然流出了兩行眼淚來。

    小路子,你把咱家當成親爹,咱家也不會看著你這個兒子白死!找不到那個支使人捅刀子的傢伙,咱家就在這宮裡守到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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