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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0:00:35 作者: 府天
昨日方才發生這樣的大事,如今又換了三位小姐理家務,儘管鄭媽媽此前才來警告過,綠萼也始終侍立在側,但也難免有人存著異樣的心思。於是,幾樁事情分派完之後,一位管事媽媽就上前行禮,又說道:「三位小姐,按往年的例支各房丫頭春衫的銀子,攏共是一百二十兩。」
頭一天管事,陳瀾壓根就沒存著什麼揭弊政立威的心思----這家裡的人事她也才是之前好容易才摸出了頭緒,其餘的一樣不知,若是真的殺一儆百,老太太那邊自然是樂見其成,可更大的可能是一時衝動壞了大事。當此前路難明之際,她不得不小心。然而,聽到一百二十兩這個數字,她心中還是吃了一驚。
她還沒開口,一旁的陳灩就突然開口說:「怎麼會要這麼多!」
看到其他人一下子都看著自己,陳灩才仿佛自知失言似的,不好意思地說:「三姐別笑話我,我只是想著,平日裡姊妹們的月銀才二兩,想不到只不過丫頭們做衣裳,就得用這麼多。家裡剛剛出了事情,這大項開銷總該是能免則免,三姐您說是不是?」
陳瀾見陳灩只是眼巴巴望著自己和陳汐,又見陳汐仿佛是全然沒聽見似的,只是捧著手爐坐在那裡出神,而下頭的媳婦媽媽們則是表情各異了。有的是幸災樂禍,有的是撇撇嘴不以為然,更有的則是一副看好戲的架勢,竟是沒有一個說話建言的。於是,她自然而然轉頭看了綠萼一眼。
綠萼素來是好脾氣的人,但剛剛一個個管事媳婦媽媽又急又快地說事,根本不給上頭三位小姐反應的空子,此時又聽到這一百二十兩,她越發覺得這些人貪婪可恨。因而她便彎下腰低聲說:「剛剛四小姐說得不無道理,此時不比平日,暫時擱下也未嘗不可。」
就在陳瀾沉吟的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一陣喧譁,緊跟著,就只見前頭厚厚的松花色方格棉布門帘被人猛地撞了開來,緊跟著一個人就跌跌撞撞衝進了屋子。幾乎是同一時間,兩個健壯的婆子也跟著進了來,卻是不由分說伸手就去拉人。
「四嫂子,你這是幹什麼,沒看小姐們正在分派事情?」
「大過年的家裡都快沒米下鍋了,還不興我找小姐們申辯申辯?」
那被稱作是四嫂子的是個五十出頭的婦人,腰身粗壯,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白的藍布衣裳,此時死活掙脫了兩個要拉他的婆子,直接撩起衣服前擺就跪了下來。一時間,水鏡廳中就響起了嗡嗡嗡的議論聲。她也不管這些,直接砰砰磕了兩個頭便直起身來。
陳瀾聽到那硬梆梆的聲音,此時再見這四嫂子額頭上已是有些青紫,知道這是真的死碰頭,不是平素那些假模假樣的行禮,立時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三位小姐在上,小的是楚四家的,原本不想在府里遭了事的時候跑來,可如今實在是沒了活路,只能豁出這條命來求懇求懇!」
聽到這豁出命三個字,周圍原本想要來拉她的那兩個婆子一下子都縮了回去,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的人們也一下子都閉上了嘴,大廳里一時間鴉雀無聲。這楚四家的譏誚地看了一眼四周這些衣著亮麗光鮮的管事媽媽媳婦,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冷笑。
「我家那口子是隨著老侯爺鎮守過甘肅的,鞍前馬後服侍了多年,戰場上殺過人,胡營里喝過酒,身上那一處處的疤都數不過來!我倒是不明白了,家裡一樁樁好差事,全都是那巧言令色的得了去,咱們這原本是流過血的反而被撂在了一邊快要餓死。不止是咱們家,東邊二喜家、平三家,西邊老德家,當初陪著老侯爺出生入死的,如今家下後生連那後投進府里的都不如了!咱們家裡漢子出生入死的時候,那些如今吃香的喝辣的在哪裡?不說別的,昨天府里才出了事,這些整日招搖的管事們,今天就有藉口悄悄出門另尋門路的!」
第022章世仆(下)
如果說剛剛屋子裡的寂靜是因為生怕這個楚四家的光腳不怕穿鞋,真的豁出命來大鬧一場,如今的死寂就是因為她一下子捅破了那一層薄薄的光鮮表面,把最骯髒的一面揭了開來。
上頭的陳瀾此前就從陳衍那兒聽說過,當年隨著老侯爺的一些家將如今生活悽苦,也曾尋思過找個機會再打聽打聽,可沒等那機會來家裡就出了事,眼下人更是直接尋到了自己面前。聽那言語,她自然清楚這楚四家的積怨已深。可挑在這時候發難,光憑鬧事兩個字就足夠那些管事們借題發揮了,就連朱氏那兒也必然會惱火。
然而,楚四家的仿佛真是豁出去了,竟是絲毫不理會眾人鐵青難看的臉色,又冷笑了一聲:「剛剛兩位嫂子把我攔在外頭,可話我卻聽得清清楚楚。丫頭們做衣裳的一百二十兩銀子拿得出來,可我們這幾家過年的一吊錢卻拿不出來!當年是老侯爺親口許下的,不叫忠僕又流血又流淚,但凡跟過他鎮守的,四季衣裳過節賞錢,可如今,這些錢還不是都落了那些沒良心東西的腰包!我家大小子……我家大小子從小苦練武藝,可如今連一個雜役的差事都輪不上……老天爺,你是不是瞎眼了,憑什麼讓咱們這些實誠心思的人家受這苦……」
楚四家的聲音越來越高,到最後已是有幾分瘋狂的架勢,又是死命地拿著腦袋往地上撞,又是握著拳頭死命地砸著地上的青磚。就在這時候,上頭猛地傳來了一聲喝。
「叉出去!胡說八道編排主人,還不快把她叉出去!」
陳瀾被身邊的這個聲音嚇了一跳,扭頭一看就只見陳灩已經是站起身來,一掃平日跟著陳冰的那種乖巧,亦或是昨天在自己面前傷心落淚的楚楚可憐,臉色竟是有幾分猙獰。這時候,管事媳婦媽媽們終於回過神來,知道再要讓楚四家的說下去,指不定再揭出些什麼事情來,忙分了好幾個上前,有的扭胳膊有的抱脖子,死命把這個粗壯的大塊頭婦人往外拉。就當她們正要把人往下頭拖的時候,冷不丁又是一個清冷的聲音。
「慢著!」
陳汐款款地起身,也不看一旁臉色極其不好的陳灩,只慢悠悠地說:「且慢把人攆出去。她說的話雖然過激了些,但須知咱們侯府確實是素來有撫恤家將的規矩。這戰死的是第一等,不但每年衣裳賞錢都是頭一份,而且所有子女都派上差。負傷的是第二等,每年衣裳賞錢有定例,子女也是優先派差,怎麼時至今日就成了這樣子?」
往日裡陳汐雖然並不是藏在深閨,蓼香院正廳中也從來保留著她一個座位,可人人都知道她的孤傲,所以本沒防著這時候她突然站了出來。因見上頭兩位小姐針鋒相對地看著,繼而又說道了幾句,一眾媳婦媽媽們都有些傻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陳瀾剛剛一直冷眼旁觀,看得差不多了,想得也差不多了,她這才輕咳了一聲,卻沒有站起身來:「四妹,五妹,有什麼事情坐下來商量,用不著發火鬥氣。」
她朝綠萼點了點頭,臉上猶帶著驚色的綠萼微微一愣,忙沖那邊扭著楚四家的媽媽媳婦們使了個眼色,幾個人立時放開了手。
見楚四家的仿佛是氣力用盡了一般,坐在地上低垂著頭,陳瀾方才淡淡地說道:「咱們姐妹三個是老太太發話,今天才開始協理家務的,有些事情自然還不明白。只不過,你家男人既然是跟著老侯爺鎮守過甘肅的,那便是家裡老人,難不成一點規矩都不懂,一進來便是說話纏槍夾棒不說,而且還哭天搶地,這算什麼,要挾主人?你口口聲聲當年怎麼樣,難道當年你也是這樣和主人說話?」
說到這裡,陳瀾的口氣一下子嚴厲了下來,旋即喝道:「不經通報擅闖水鏡廳,又語出犯忌狂妄,拖出去責二十板子!」
一聽這話,四周圍那一圈管事媳婦媽媽們自是人人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立時就有人上來架了楚四家的。然而,她們還沒來得及把人往外頭拖,陳瀾又接著說道:「板子是責你不顧規矩體統的,但你之前說的賞錢衣裳既是舊年規矩,又沒有明文發話說革除,那便是不該拖欠,打完之後去帳房,按照數目一應支取了。若是再有剋扣半分,你直接來尋我申辯就是!至於你說的你家小子從小練武,如今老大不小卻沒個差事,等我回稟了老太太再作理論,不管如何,總不能叫你們這些當年立過功勞的,如今卻反倒不如其他人。」
楚四家的聽說要挨打,就已經存了十分的無望,心灰意冷地準備好了回去之後遭人奚落報復,萬沒想到接下來還有這麼一番措置。一愣之下,她立刻大力甩脫了那兩個掙著自己胳膊的人,膝行上前幾步,砰砰砰地又磕了三個響頭。
「多謝小姐,多謝小姐!」
「不用謝我。」此時此刻,陳瀾感覺到身旁左右那兩位正拿目光看過來,卻仿佛沒看見似的,只是低下頭捂著手爐,隨即輕輕嘆了一口氣,「有錯當罰,有功當賞,這是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