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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3:56:30 作者: 九月輕歌
怡君輕聲問道:「都有哪些事,和想的不一樣?」
「喪事、人,還有我自己。一切。」徐岩抿了抿乾燥失色的唇,「也不是不知道哭喪是怎樣的情形,但是,輪到自己頭上,看著周圍的人嚎啕大哭的時候,我居然覺得詫異,最初幾乎被嚇到,之後就覺得不耐煩----幾人是真傷心,多少人只是過去唱念做打,總是能夠分辨的。
「那時候,我只想安安靜靜地想念父親,連這都沒人成全,沒來由地窩火生氣,慢慢地,就哭不出來了。
「那時起,我知道,自己是有些不對勁了:看不得人在我面前笑,聽不得誰在靈堂竊竊私語,甚至挑剔喪事種種事宜,跟哥哥爭執不下。
「王爺總是勸我,說你別這樣。我不想那樣,可我管不住自己。我連他都是橫看豎看不順眼----真鑽了牛角尖了,一想到回到王府還要忙這忙那強顏歡笑,就一腦門子火氣。
「煩,煩得想把厭煩的人活生生撕了,有時則煩得想把自己毀了。
「但這些,除了跟你,我跟誰都不能說,甚至不能流露。嫁了人了嘛,要守婦德。」
說到這兒,她唇角微微上翹,牽出一抹諷刺、悲涼的笑。
「這是傷心宣洩不出,鬱結於心,變成無名火了。」怡君攬住好友的單薄瘦削的肩,「你已經是最孝順的女兒,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過了這一段,跟太妃、王爺好好兒說說,回娘家或是去別院住一段,給自己一段安安靜靜的日子,由著性子想念令尊。」
她只能嘗試著給好友一些可行的建議,至於寬慰的言語,在這樣的生死離散面前,過於蒼白無力,說來無益。
誰都不是徐岩,誰都不知道她的心疼到了什麼地步。
她凝視著徐岩的眼睛,見好友眼底乾涸無淚。這更讓她心驚、擔憂。
「那怎麼行呢?太妃待我不能更好,她老人家身子骨也不好。」徐岩無力地嘆了口氣,「終究是我任性、矯情了。可我有時又想,父親終究不是壽終正寢,這些年的父女情分,我不該做些什麼做個很好的了結麼?我不能……」她搖頭,「我連無所顧忌地哭一場的時間都沒有。」
哀思、痛苦帶來的心頭傷,需要無所顧忌地宣洩,亦需要如小獸一般默默舔舐傷口。
但是,繁文縟節世俗禮儀,讓她連這樣的空間都失去。
哭喪是有時有晌的,要隨著人的提示哭、止,時辰到了,你再哭,便會有人好心地勸阻。
很荒謬可笑,好像人的眼淚是能夠隨意控制的,卻沒有人能不奉行。
怡君輕輕地擁抱好友,「徐岩,今兒我是來看你、陪你的。在我面前,想說什麼就說,想哭就哭。我是不需要你顧忌那些繁文縟節的人,對不對?」
徐岩點頭,把下巴擱在怡君肩頭,過了好一會兒,低低地說道:「你來之前,我睡了一會兒,醒來的時候很失落----又沒夢到爹爹。走了這些天了,他一直不肯入我的夢。人們都說,這樣的長輩最是慈愛,可我不想要他這份兒慈愛,我想見見他,哪怕只是在夢裡。
「這些天,做了很多傻事。前幾日在娘家住著,每晚我都讓值夜的丫鬟出去,房裡一盞燈也不點。每一晚,過了子時,就睜著眼睛看著眼前漆黑,妄想爹爹顯靈,再跟我說幾句話,哪怕是疾言厲色的訓斥也好。
「可是沒有,他從沒出現。
「我太想他了。」她哽咽起來,「爹爹不在了,對我,是平白失了半個家園。日後再回娘家,再看不到他慈愛的笑,再不能聽他教導我為人處事之道。
「我自小底子差,總生病。記得有一次,發熱得特別厲害,一時一時犯糊塗說胡話,太醫說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爹爹待人向來和藹,那次卻當場冷了臉,斥責太醫是庸醫,只曉得胡說八道。
「他自己不舒坦的時候,輕易都不肯告假,那回為著我,請了一個月的假,好些天就守著我,一回一回的給我換敷在額頭的帕子,哄著我喝藥,甚至低三下四地去求過好些人,尋來了一些偏方。換在平時,他怎麼可能那樣。
「我見好的時候,他整個人瘦了一圈兒,蒼老了好幾歲,看著我,只是拍了拍我的額頭,輕描淡寫地說,算你有良心,我先前以為,要伺候你一年半載的呢。」
她嗚咽起來,說不下去了。
那樣疼愛她的父親,不在了。
再也看不到了。
生死無話,四個字而已,其中的殘酷苦痛,有著幾乎能將人摧毀的力道。
她後悔。好些話,還沒來得及跟父親說。例如您是我這一生最敬愛最引以為豪的人;例如我捨不得您,特別特別捨不得;例如我們要說定,來世還要做父女。
沒來得及說,總以為還有時間,卻不知時間無情,不等人,不給人留餘地。
怡君安撫地拍著徐岩的背,眼淚靜靜地滑落。
徐岩把臉埋在她肩頭,哭了起來。哭聲從克制的抽泣,轉為悶聲痛哭。
這是她不需做任何場面功夫掩飾情緒的怡君,是真的能夠懂得她、縱容她的至交。這肩膀雖柔弱,卻足以給她依靠、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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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徐岩睡著了。
這麼久了,終於是放下了面上的堅強,由著自己暫且真的放下身邊事,陷入酣睡。
怡君出門前,給好友掖了掖被角。出門後看到素馨,輕聲交代幾句。
素馨滿臉感激地連連稱是,隨後稟道:「程大人早就過來了,和王爺在外書房哄著唐大少爺,先前派人來傳話,用過晚膳,他會把唐大少爺送回唐府。」
怡君頷首一笑,去了太妃房裡辭別,隨後返回家中,逕自去了正房。
程夫人看到長媳,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到底是哪裡不對,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便只是道:「我已經讓卓媽媽把天賜抱回了房裡,快回去看看,換身衣服過來用飯。」
怡君笑著稱是,回到房裡。
天賜睡著了,她卻把他連同包被抱起來,抱了好一陣子。隨後,洗漱一番,換了身衣服,去正房用飯。
翌日,怡君找出自己給雙親做的衣服,遣吳媽媽送回去,「都是時新的料子、樣式,爹娘要是瞧著過得去,過年時就賞我們天賜一個大紅包。」
吳媽媽笑著領命而去。
隨後,怡君親自把兩件褙子、兩條裙子送到正房,對婆婆道:「偷偷摸摸給您做的,尺寸是讓丫鬟跟針線房打聽的。我總等著您發話讓我給您做些針線,可您總是體諒我。衣服到底是做成了,我怎麼也得送出手。」
「哎呀,」程夫人意外,繼而由衷地笑出來,「你給我做的新衣服,算不算給我的年節禮?」
「您能這麼想,再好不過。」怡君催促道,「您去試試,我服侍著。」
「好啊。」程夫人深凝了長媳一眼,心裡暖暖的,繼而就展臂摟住怡君,輕嘆道,「好孩子,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