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頁
2023-09-27 23:28:31 作者: 容光
他注意到這個女人和剛進門那會兒似乎不一樣了:進來的時候,她看起來很緊張,眼神里還透著一股羞怯的意味,而今她竟然和他目光相接,帶這一種毫不客氣的意味。
程遠航隱約覺得,秦真接下來要說的話可能不會太中聽,但他還是板著臉問了句:「什麼話?」
而秦真也當真直言不諱:「我說的話可能不好聽,您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程遠航眉頭一皺,「秦小姐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先提醒您一下,如果您準備好了要聽,那我這就開始說。」
談話還沒開始,程遠航已經被她弄得又驚又怒了。
秦真深吸一口氣,娓娓道來:「七個月前,我遇見了您的兒子,那時候我覺得他是世界上最不講道理、最胡攪蠻纏的人,一張嘴臭得能把人氣死,家教也差得就跟沒父母似的。」
她看見程遠航的眉頭倏地緊皺起來,顯然是被她那句「沒父母似的」給氣到了。
但她沒有給他任何辯駁的機會,毫不停歇地繼續說:「後來因為工作上的事情,我們開始每天接觸。最初我依然覺得他孤僻暴躁,難以接近,他甚至沒有一個朋友,就連身邊最親密的小助理也難以琢磨他的內心世界----那時候我就在想,究竟是什麼樣的父母能教出這樣的兒子,叫他絲毫不理會別人的感受,旁若無人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程遠航的聲音冷冰冰地傳來:「秦小姐,說話還請考慮後果----」
「不好意思,我話還沒說完,叔叔您是有教養的人,麻煩不要在別人說話說到一半的時候插嘴。」秦真更加不客氣地說。
「相處了幾個月下來,我對程陸揚有了新的認識,我發現他並非不關心他人,而是把所有的關心都藏在了冷冰冰硬邦邦的外殼之下。他知道我家庭拮据,委婉地要方凱告知我,我欠他的汽修費應該由駕校來賠償;他怕我一個人走夜路危險,總是叫方凱親自把我送回家;他還曾經在我身體不適、暈倒在路邊時,把我送進醫院守了一夜,第二天哪怕和我爭吵了,也忍氣吞聲地把我送回了家----」
「秦小姐,說話還請說重點,我沒興趣聽這些言情小說的老梗----」
「不好意思,麻煩您老人家耐心點,別再打斷我的話,那麼我就能一口氣說下去,行嗎?」秦真彬彬有禮地說。
程遠航有點惱羞成怒了。
「細節我也不多說,總而言之,我最後明白了程陸揚的心。他擁有一顆全世界最柔軟最善良的心,只是缺乏耐心的父母給予他成長過程中必不可少的陪伴,以至於他像顆雜糙一樣孤零零地成長至今,看上去就成了最沒有禮貌、最缺乏教養的人。」
「所以歸根結底,他變成今天這樣的人,首先我要感謝您,如果沒有您和阿姨當初生下他,我就遇不到這個對我好得沒人能比的程陸揚。而同時,我也要毫不客氣地痛罵您,因為做父母的只生不養,把年幼的他扔給了他的外公,甚至讓他受到了至今無法釋懷的傷痛,才有了今天這種渾身帶刺的性格,這一點,令我無比唾棄!」
程遠航震,驚,了!
「秦小姐----」
「抱歉啊,我還沒說完,麻煩您再忍忍。」
秦真越說越慷慨激昂,要不是隔著張茶几,恐怕唾沫星子都要飛到他臉上了。
「在遇見我之前,您的兒子孤僻自傲、內在自卑,身邊沒有一個朋友;而遇見我之後,他終於表現出了喜怒哀樂,並且懂得如何放下自尊去全心全意地對待一個人----我想這一點,是您和阿姨都沒有做到的。說實話,我可以很驕傲地說,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配不上您的兒子,因為只有和我在一起,程陸揚才是最好的程陸揚。」
程遠航終於再也忍不下去了,重重地一拍桌子,「我還從來沒見過你這麼大言不慚的女人!照你這麼說,我兒子一無是處,我這個當父親的也是個糙包,而你是仙女下凡,大發慈悲救了深陷泥沼的他,是不是?你也太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一直在門外偷聽的程陸揚聽見這聲拍桌子的聲音,幾乎就要衝進來解救秦真了。
然而下一刻,他聽見秦真毫不客氣地笑了起來,語氣輕快地說:「就是這個意思。」
程遠航一下子接不下去話了。
他是真的沒有見過這麼厚顏無恥的女人!
他只能氣得胸口大起大落,然後放狠話說:「我告訴你,你休想嫁進我們程家來!」
秦真目光清澈地望著他,一字一句地說:「說實話,你們以前那麼對程陸揚,我恨你們都來不及,又怎麼會想嫁進你們家呢?也許在你看來,你家的財產和企業叫所有人都嫉妒,但對我來說,它們什麼都不是,我只要一個程陸揚就夠了。而我非常確定一點,如果我開口,程陸揚就算是入贅我家,也根本不成問題。」
真的不成問題嗎?
秦真當然不確定,這話是隨口說說的,嚇唬嚇唬程遠航,畢竟程陸揚多多少少還是一個驕傲的傢伙,叫他入贅……他肯點頭才怪了。
程遠航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偏偏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而秦真非常從容地站起身來,臨走前回頭說了一句:「其實來之前,本來還想告訴您一件事情,想看您後悔當初那樣對程陸揚的樣子……只是您看起來似乎身體不太好,我怕說出來刺激到您,程陸揚心裡也不好受,所以今天就點到為止吧。」
她鞠了一躬,「不好意思,明明是來拜訪您,結果說的話可能超出了您的預期,多有得罪,還請包涵。」
秦真穿著一雙細高跟鞋,一步一步踩得木地板踢踏作響。
而當她走到門口時,又想了什麼,回過頭來嫣然一笑,「還有一件事,想必您老人家也看出來了,我不是盞省油的燈,您儘管把我當成惡毒的女人不要緊。所以今後但凡有什麼要針對程陸揚的,比如說要逼他離開我、逼他和別的女人相親什麼的,請千萬衝著我來,拿錢砸我也好,給支票也好,有什麼儘管放馬過來,千萬別一再使用老招數----比如說針對他的公司,收購他的合作方,或者搶走他的客源。」
秦真朝程遠航眨眨眼,然後拉開了門。
門外站著她家程陸揚先生,眼神亮晶晶的,唇角也彎彎的。
程先生探了個腦袋進書房,對著程遠航燦爛一笑,「老爺子,我現在是吃軟飯的好兒郎了,您老人家千萬不要來招惹我,我家程秦氏不是好欺負的!」
程遠航的心頭霎時間呼嘯著掠過一萬頭糙泥馬。
***
秦真在程家停留的時間前後不超過一個小時,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然而程遠航卻覺得這簡直颱風過境,災難重重。
他在書房坐著,一聲不吭,既惱怒於秦真的放肆和無禮,又無法抑制地去回想她說的那些話。
他明白自己的惱怒來源於什麼,一部分是為她的毫不留情,一部分是為那些言辭之間證據確鑿的罪行----他曾經犯下的罪行。
對於程陸揚這個兒子,他於心有愧,終其一生都如此。
可是他程遠航又是一個驕傲到不肯低頭的人,他不願意承認自己做錯了,更不願意因此就伏低做小,讓兒子看出他的心存愧疚。所以他變本加厲地在對待程陸揚的時候像個劊子手一樣,做任何事情都不拖泥帶水,甚至比對待程旭冬還要嚴厲苛刻。
他想要保留住做父親的最後一點尊嚴。
他明知自己一再做著錯誤的決定,卻死不悔改。
他想著程陸揚是他的兒子,無論如何也該體諒做父親的尊嚴,此乃孝道。
於是終於到了今天,父子倆的距離越來越遠。
窗外竟然飄起了小雪,這是冬日以來的第一場雪。
程遠航沒有開空調,只是靜靜地坐在暗紅色的金絲絨沙發上,神情疲憊,目光空洞。他甚至有幾分茫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這裡想些什麼。
直到陸舒月慢慢地走進來,在他腿上覆了一床毯子,然後拿起遙控器開了空調。
「天冷,一個人坐著發什麼愣?」
程遠航抬頭看她,相伴幾十年的結髮之妻也老了,只是老去的速度似乎比他慢,至少她一頭青絲依舊烏黑亮麗,要仔細分辨才看得出其中的銀髮。
他嘆口氣,再看看自己這雙蒼老的手,可想而知他的面上又是怎樣的風塵僕僕。
「我在想……」他遲疑著,最終呼出一口白氣來,沒有了下文。
「在想什麼?在想自己當初為什麼捨得拋下兒子,為了生意和公司對他不聞不問?還是在想該怎樣才能彌補陸揚曾經受過的苦,叫他今後和你的關係緩和一些?」陸舒月在他面前蹲下身來,握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