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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3:26:50 作者: 公子恆
我坐在沙發上,懷中抱著富江,右手舉著一個奶瓶哺餵他。我聽見赤腳觸地的聲音,抬頭,富江從樓梯上緩緩走下來。他穿著一襲黑紗的睡衣,愈發顯得膚白唇紅,仿若吸人氣血的狐精一般。他穿過我的視線,去廚房的冰箱中取了一聽可樂,從容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我望著這個提供了精子、自出生起便不曾見過一面的男人,心中沒有恨,只有無限的悲涼。我融漿般的怒火,早已在歲月的蹉跎中被消磨,只是「爸爸」的稱呼,是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口的。
他直直望著我,眼中帶笑,妖冶異常。「幾年不在,你就長得這麼大,並且同他生了孩子了。」他說,語氣十分溫和,「那我該稱呼你懷中的小東西什麼呢?兒子?孫子?」他放下可樂,抬手審視自己染過色的指甲,「還是叫富江比較好啊。你說對嗎?富江。」我聽到他叫我的名字,身體猛然一顫,回過神來時,他已經施施然走上樓,進入父親的臥室。那扇門緩緩合攏,終於關上。
「爸爸,我去上學了。」我站在門口,對沙發上的男人說,他懨懨地側臥著,星子般的眼睛晦暗無光。我從他布滿斑斑吻痕的胸口向下看去,一直到隱藏在睡袍下的、勉強合攏的大腿──這個男人已經被榨乾了,他用身體做賭注,換來一個不愛他的男人的施捨。我嘆了口氣,打開門,卻被他喚住。我回頭,他目光閃爍著看我,努力了幾次,終於開口輕輕說道:「對不起。」我慘然笑了笑。哪裡需要什麼對不起,從一開始,就是我一廂情願,直至最後的亂倫,所有過錯,都在我。
富江從回來那天起,就神龍不見首尾,只在晚上留宿於父親的臥室。仿佛這裡是旅館,便宜而低賤。我有時會想,也許他謎樣的身世,放蕩不羈的性格,令父親深深沉淪,而這些,是我永遠無法具備的。
下午回家,父親照例又不在客廳,我上樓,躲在臥室門外偷聽,一片寂靜,半點聲響也無。我放下心來,推門走進去,卻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驚駭,化石一般定在原處。
我看見一片紅色的燭海中,父親赤裸的身體被閃著黑光的皮鞭縱橫縛住,高高倒掛在牆上。他的雙腿被扯開分在身側,陰精直立固定,尿孔中插著一截點燃的細燭。他身後的肛門裡,是粗若成人手臂的紅燭,燃著秀麗的明火,燭淚顆顆晶瑩,長長短短凝固在腹部。父親已經昏厥,被口具塞滿的唇角淌下血,滴在地上,仿若處子的落紅。
我的周身,結起寒冷的冰,下腹卻湧上洪流般的火熱,冰火交加,如在地獄中歷練。父親像是於火海中葬身、又於火海中重生的鳳凰,攜著最後一刻絕望的掙扎,綻放出美麗的死亡之光。我呆呆站著,看見富江立在屋的中央,緩緩向我轉過頭來。
「器皿。」他咧開猩紅的唇角,聲音像是飄蕩的輕紗,「以肉身做器皿,這是世間最美的燭台。」他抬起手,憐惜地撫著自己的指甲:「我喪失多年的藝術靈感,終於在這一刻找回。」他拾起一根削尖的細木棍,走到父親身旁:「裝置,陳設。沒有毀滅和災難,就沒有曇花一現的美。」木棍直直插進父親的辱首,鮮紅的液體流出,他用一截蠟燭,點燃了那根木棍。
我的眼前,炸開血色的花,慢慢染紅了整個角膜。
── 毒 ──
父親在我懷中醒來,嘴角還掛著一絲血,我低頭,將那抹鮮紅溫柔地舔去。他的眼神,慢慢恢復了清明,然而立刻又蓄滿了恐懼,喉中發出嘶啞的喊叫。「莫怕。莫怕。」我安慰他,伸腳踢開近前那顆血淋淋的人頭,「我殺了他,你再也不會痛了,再也不會了。」父親持續地哀鳴,雙手揪著頭髮,額上爆出條條青筋。我死死壓住他,嘴裡泛起苦澀的酸水。許久之後,他像癟了的氣球一般軟軟癱下去,眼睛直直盯著地板上富江的斷肢,黑色的瞳仁像一口枯深的井,沒有一絲活氣。
我緊緊抱著父親,恨不能與他融為一體。富江死不瞑目的雙眼望著我,內中流露出笑意,像一種蔓延的、黑色的毒。
日子一天天過去,父親沉浸在對死去的富江的緬懷中,我卻被日漸增加的恐懼扼住喉嚨,不能呼吸──富江被遺棄在臥室地板上的碎屍,正緩慢生長出骨骼,筋肉,皮下組織,脂肪,皮膚,毛髮,指甲……每天,他們像醜陋的蠕蟲一般在地上爬行,所過之處,拖出一條條令人作嘔的屍水。每一個屍塊,都成長為一個新的富江,攜著尚未完成的、殘損的肢體在臥室中四處遊蕩。
第十天,臥室上鎖的門被人撞擊,發出刺耳的聲響。我提著父親的雙腳,將他拖向門外。「走啊!」我聲嘶力竭地喊,「走啊!他們就要來了!他們就要出來了!」父親的十指死死抓住門框,指甲扣得發白。「不!」他沙啞地吼叫,「讓我見他!……」他的眼中流出澄清的淚,滴滴嗒嗒掉落。我失了力氣,頹然倒在地上,心如死灰。遙遠而又極近的地方傳來碎裂聲,那扇門,終於報廢。
我模糊的視線中,出現一片潔白的胴體,像是山間的浮雲,又像是地獄的忘情水。那片潔白,緩緩飄近,我終於看清,是十幾個裸身的富江,塗了鮮紅的指甲,黑如子夜的長髮散在玉般的肌膚上,流光飛舞。他們嫋嫋婷婷走來,仿佛出泥的白蓮,而不是滋生於屍塊的骯髒肉身。父親呆呆坐在地板上,眼中流露出困惑,驚恐,以及我無法忽略的痴迷。
「富江……」我的嗓子已經啞了,周身似一堆散肉,聚不起半分力量。我看著父親被拉過去,拉過去,漸漸湮沒在那片潔白的肉身中,仿佛被毒花吞沒的昆蟲,一去不返。「富江……」我的眼淚,終於流出眼眶。我伸長了脖子,想要尋找父親,視線卻被一隻只細白的胳膊遮擋住,覓不到落點,辨不清方向。我聽見父親發出悽厲的叫,一隻古銅色的強健臂膀從人堆中伸出,徒勞地在空中亂抓一氣,終於軟軟垂落在地面,像一截萎頓的枯枝。
我的臉上,眼淚淌成了河,如決堤的洪水,止也止不住。我慢慢向前爬,終於在人牆的fèng隙中,看見父親灰敗的臉。他死了嗎?他是不是死了?如果他死了,那該有多好。我捂著嘴,看著三條猙獰的男根捅進他的股間,仿佛匕首攪動傷口,飛出血的噴泉。他被陰精塞得滿滿的口角,滲出混濁的白沫,那雙星子般的眼睛,變作兩個深黑的洞,再也沒有活氣。
我的喉中,終於迸發出幾聲尖厲的嘶喊:「富江!富江!……」我撲過去,抓住離我最近的富江,拼命向外拉拽。他回過頭,沖我笑了笑,輕輕揮手,我便重重摔在地上。我再次衝過去,又再次被踢開。第三次,第四次……我的眼前,已經什麼也看不清,耳中也響起擂鼓般的轟鳴,我定然是瘋了,只想著要殺了他們,殺了這無數個低賤的生物,殺了這無數個惡魔般的富江。
影影綽綽的,我看見一張美麗的臉出現在面前,唇紅得像血,面白得似霜。「為什麼……」我已經哭不出來,也許下一秒,我就會昏過去吧。他嫵媚地笑了,說:「因為我們是富江啊。你忘了麼?」他撫上我的臉:「你也是富江啊。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我之間,本沒有差別啊。」他湊得更近了些:「富江是毒,無限地裂變,無限地繁衍。你和我,還有他們,我們永遠不會死,就算地球滅亡了,我們也會一直活著。」
比瘟疫更可怕的,生長的毒。我的眼前一黑,世界的影像閃了閃,終於黯淡無光。
── 葬 ──
我縮在牆角,輕輕推著搖籃,像一具僵硬的行屍走肉。時鐘敲響六下,我起身,取出冰箱中的飯菜熱了熱,托在盤中向樓上走去。途中路過坐在沙發上的富江,三張相同的臉沖我笑了笑,我打了個寒顫,別開眼,低頭繼續走路。
推開門的時候,兩條兇器正一前一後從父親體內拔出,我裝作看不見,將飯菜放在地上,退到一邊。父親的身體輕微抽動了一下,幾不可見。直到富江離開,諾大的房中只剩我和父親,我走過去坐在他身旁,低低對他說:「爸爸,吃飯了。」他空洞的眼睛瞟了我一瞬,內里閃過一點火星,幽暗晦澀。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沙啞地說:「給我藥……求你……」我知道他指的是避孕藥。我的身體抖了抖,想起父親分娩時的情形,心中湧起酸意。我溫柔地抱住他,輕輕在他耳邊說:「有一種方法,令你永遠也不會懷孕。」他的眼睛亮起來,像星子一樣,我望著他瞬間充滿希望的快樂面容,喉嚨哽咽住,再也說不出話。
富江進門時,我正剜下父親的另一隻眼,抖抖瑟瑟向嘴裡送。我的淚水流了滿臉,與淚水混合在一起的,是父親新鮮的血肉。我早已嘗不出味道,味覺似乎變成一隻巨大的毒瘤,侵占了我的整個身體,最後開成一簇怒放的花,層層疊疊向天邊蔓延過去。我捧起父親小腹中流出的腸子,胡亂塞進口中,濕熱的血跡抹在臉上,仿若綿綿的細雨,在百年的旱季之後,滋潤我乾涸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