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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3:26:49 作者: 公子恆
遲愛農 BY 公子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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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到遲愛農,大抵有三次。
第一次,是暫住漱水鎮的當天。我走在長街上,進了一家老字號的酒館,門外掛著一條方正的匾額,寫著」咸清酒店」四個細長的篆體。我尋到一張靠牆角的茶桌,獨自坐下。然而等待許久,也不見店中的夥計上前來詢問。我的胸中有些鬱卒,感到被忽視的不快。這種情形已經是常見的了。
這時民國成立,大約已經有好幾年,我記不清。我的樣貌應該是年輕的,然而我的記憶,卻在十年前就衰退了。有些事情和人,模糊地浮在眼前,怎麼也看不通透。
店中三三兩兩,坐著些身穿長衫馬褂的閒人。多是年歲有些高的,刁著粗的煙杆,帶著瓜皮的小帽,有的甚至沒有剪辮分發,拖著條花白的長蛇在腦後,偶爾應和著點頭,那長蛇便在背上晃晃悠悠,擊打搖擺。
我坐在桌邊,懨懨欲睡。窗外穿著短衫和抿襠褲的賣撣子少年沿路吆喝著,漸漸的近了,又漸漸的遠了。隔桌的人在閒談,聲音高高低低地傳來,有些含混不清。大抵便是世道如何不太平;發傳單的學生在街上被人用機關槍she死了;有些人全家跑路,逃到洋人的租界去;煙又漲了價,更加難買到;等等,等等。
我的酒,仍然沒有端來。我看著空空的桌子,心中不是滋味。那小二大約是見我面生,好欺負罷。
這時店中走進一個高大的男人,徑直去了櫃檯,向掌柜要酒吃。我聽見四周的聲音瞬間低下去,低下去,然後又開始竊竊私語,終於恢復了正常。
他長得實在是英俊,也早就剪去了辮子,留著一頭短短硬硬的發。然而他的長衫卻又髒又破,仿佛許多年沒有換洗,幾乎看不出原有的形狀。他從懷中掏出一個油布的紙包,打開來,裡面又是一層皺的手帕,再揭開一層,這才露出幾角污損的大洋。他將大洋抓在手裡,向掌柜推過去,低聲說道:」一碗黃酒。」然而掌柜卻不接,拿青白的眼角瞟了他一瞬,懶懶地說:」黃酒,早就賣光了。」他愣了一愣,望著牆角一排棕紅的酒罈,說:」那裡不是還有許多麼?」掌柜甩了甩手中的抹布:」你要買,便買一整壇,你喝剩的那一壇,讓我賣給誰去?」他的臉瞬間變得通紅,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話。四周有人低低地笑,他更加手足無措,呆呆地站著,胳膊舉在半空。
這樣的刁難,大約持續了半盞茶的功夫。掌柜終於端出一碗黃酒,他站在櫃邊,接過來慢慢地喝了,然後轉身走出門去。我看見他走路的姿勢有些僵硬,歪斜顛倒的,許是腿腳受了傷,還未痊癒罷。
他一出門,店中便又活躍起來,有人大聲地說:」掌柜,那壇酒,你自己喝了,我們是不要的。」大家哄堂大笑。又有人說:」還是扔了的好,免得染上癆病,不得好死。」於是笑得更加厲害,滿店的熱鬧氣氛,實在是快活極了。
我從他們的話中,大抵聽出了些端倪。他叫遲愛農,平民出生,父母雙亡。日裡在家中做些小買賣,向來是本分的,不想十年前竟得了」癆病」,喜歡男人,結果終於觸怒天公,遭到了報應。
他愛上的人,是周家的獨子周清嚴。
兩人在行雲雨的時候,被周老爺撞見,於是一陣亂棍將他打出。隔不了多久,周清嚴便去了法國,此後再也沒有回來。
我從那些人所說的話中,聽出他被打得很慘,雙股都裂開,皮開肉綻。大夫請到家中,只搖搖頭便走了。那時左鄰右舍都以為他是要死的,平平的放在硬板床上,也沒有人看管照顧。不想居然活了過來,數月之後便能下地行走。
」他那時死了倒也好,何至於現今過得如此悽慘,連買酒的錢也快籌不起。」隔桌有人說道。
」那是因為他的罪太深,老天故意地懲罰,讓他不能痛快死掉。他現在的罪,只怕是愈加的深重了罷,真是造孽。」」他也是傻,那周家的少爺,又有錢,人生得又美,怎麼可能會喜歡他,只是想要和他睏覺,嘗一嘗新鮮。現在人也不回來,許是早就將他忘了。」我的酒,終於仍是沒有端上來。我站起身,緩緩向外走去。天色有些暗沉,快要下雨了罷。
再次見到遲愛農,是在三天以後。我閒逛在長街上,路過了周家的宅子。那片朱紅的大門有些發灰,像是苟喘的老人,然而即便是這樣,也仍能看出它的富有。十年以前兩人應該是年輕的,雙十的煙華,不知道是怎樣的情形。那時的遲愛農,定然比現在更加英俊罷。
我繼續向前走,拐進小巷,在一片殘敗的塌屋外聽見男人的呻吟。這時已經是初秋,瓦楞上許多枯糙的斷精當風抖著,儘是灰黃的蕭瑟之氣。我推開吱啞作響的木門,進到院中,尋著響動而去,終於在一堆半人高的雜物後,見到了遲愛農。
我默默地站立,看著他裸身躺在地上,被兩個穿短衫的男人進出。他的軀體,扭成怪誕的形態,仿佛古木的盆景。我的心中是苦的,然而卻止不住被那深色的健壯肉體所誘惑,發不出聲音。我看到地上一灘刺目的紅,是畫坊最貴重的顏料也比不及的鮮艷。
他空洞的眼,向我看過來,內里有幾簇微弱的火花,只一閃便不見了。男人泄在他腹中之後,站起來便打,他抱著頭在地上滾來滾去,嘴中發出嗚嗚的叫。我聽見他們一邊打,一邊唾罵著:」賤貨!賤貨!」他的身上,很快見了血,同原來的赤紅融在一起,慢慢地擴散。我衝上去,想要撞開打他的男人,然而他們仿佛看不見,幾下拳腳,便將我摔到一邊。
男人打完之後,整整衣服走出去。他躺了許久,終於用手肘支撐著身體,慢慢地爬回裡屋。我看著他消失在黑洞洞的門內,沿路拖過一條紅白的污跡,很快便幹了,硬硬地結在地上,仿佛醜陋的疤。我抹了把臉,濕漉漉一片,全是淚水。
我像是失了魂魄,漫無目的地走。遠遠來了一個和尚,在我身前站定,雙手合十道:」這位施主,從哪裡來?」我說:」逃避亂世,四處流浪。」他深深地看我一眼,說:」若有了歸宿,便莫要再徘徊不定罷。」他道一聲別,便走了。
我仍然放不下這條長街,心中只想著要再見遲愛農一面。也許見了這最後一面,我便可以遠遠地離開,將他忘卻。然而我又怕,怕終究甩不脫對他的想念,得不到,又走不了。
我聽見到處都有人在談論他。一個被男人拋棄的男人,似乎的確是天大的醜聞,足以滿足街坊鄰里近十年來茶餘飯後的口閒;而被拋棄之後,又自取其辱,人盡可夫,更是了不得的標本。
」他被周家的少爺拋棄之後,頭五年還本分些,默默做些小買賣,生意甚是慘澹,後來就露出了本性,愈發的yín盪。我就親見了,他帶著三個男人回家過夜,用身體換不到錢,隔天還被打了一頓,這不是自作自受的麼。」」前幾天他又被打了罷,走路都不穩,酒錢更是一文也拿不出來,結果不知好歹,跑到酒館中討要免費的酒吃,又被打了一頓,現在估計連床也下不了。」」真是作孽,他生得強壯,樣子也英氣,喜歡男人也就罷了,居然墮落至此,只怕連兔兒爺都比不上罷,這整條街,最窮賤的人也看他不起。」」你知道他為什麼一直待在鎮中的麼。聽說他還不死心,妄想那周清嚴能夠回來,帶他出國過好的日子,這不是可笑?」」所以人不能輕易地供出心來,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這一輩子便葬送了。」我默默地聽著,聽完之後,卻又想不起聽到什麼;我只覺得哀傷,哀傷過後,卻又不知這哀傷從何而來。
最後一次見到遲愛農,是在一個滿月的夜晚。我再次走上長街,不知不覺,便拐進了那條小巷。那間帶院子的破屋像一隻黑洞洞的大嘴,沒有半點活氣。我推開門,進入院中。那攤血的印跡還在,長長拖了一地。我疑心屋子的其它地方,定然還有相同的血跡,幹了的,半乾的,老舊的,新鮮的。
房門沒有上鎖,我打開它,輕輕地走進裡屋。月光從窗外斜斜地灑下,照著光禿禿的牆,一片青灰。唯一的家具,便是一張硬硬的木板床,連褥子也沒有,只罩了一條爛的被單。地上放著一隻髒污的水杯,另有一些零散的物品,大抵是一些尋常的生活用具。
遲愛農面衝著裡間,直挺挺地側躺在床上,仿佛死了一般。他裸露的肩背,在月色下泛著纏綿的光。我伸出手,細細撫摸那片冰冷的皮膚,胸中湧起一股極悲的苦來。他蓋著的薄被上,是斑斑的血跡,我掀開它,露出一雙穿著褻褲的長腿,順著腳踝滑向股間,摸到滿手的精血。我胸中的苦,愈發悲涼,仿佛怒漲的cháo水,遙遙沒有歸期。
」愛農,愛農。」我叫著他的名字,俯身親吻他微張的唇。他比我高大,也比我健壯,然而我卻從他緊鎖的眉間,覺出他的脆弱和無助。我一寸一寸地親吻,從嘴唇到腳踝,又從腳踝到嘴唇。他動了動,睜開眼睛,定定望著我。他的身體有些發抖,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麼,然而終究沒有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