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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3:26:44 作者: 公子恆
    「你們!幹什麼的!」she燈掃過來。「大雷,夠了,快走!」冷山催促蔣大雷。「食物,還要再多些……」「來不及了,走啊!」

    冷山浸在夢裡,沉沉浮浮。

    蔣大雷聽到「撲」的一聲,吉普車向前挪動幾米,不動了,他的臉變得刷白,喉嚨一甜,噴出一口血。

    冷山醒來時,蔣大雷又在烤肉。「吃吧。」蔣大雷說,「補充點體力,現在開始,只能依靠雙腿。」冷山終於聽明白蔣大雷話中的意思,他呆了呆:「沒油了?」「引擎壞了。老吉普,能支撐這麼久已經很不錯。」蔣大雷摸摸冷山的頭,笑著說,「沒關係,我們什麼都有,有水有食物,還怕走不出去麼?」他笑得很疲憊,有點牽強。這個男人瞬間老了許多,眸子和神情都顯出滄桑。冷山看不見這些,他一點也不沮喪:「對啊,我們什麼都有,不怕。」

    吃飽後,蔣大雷背著三大桶水、食物和一些救急品,扶著冷山上路了。一輪血紅的殘日半懸在地平線上,悲壯得很。

    9

    沙漠,沙漠。這沙漠像一張巨大、滾燙的嘴,吞噬了一切。頭頂懸著火輪般的日頭,無處躲藏。像要將腹部切開,扯出心、肺、肝、脾、胃、腸,拖得長長的,長長的,晾在這赤裸裸的天光下暴曬。看得見的,看見的是融漿,看不見的,嗅到的是血腥。沙漠似一個巨大的戰場,金戈鐵馬,聲如裂帛。

    冷山軟綿綿倒在黃沙里:「大雷,大雷……我走不動了,我受不了了……」蔣大雷渾身浴血,汗水和著膿水向下淌,一道黑一道紅。他二話不說,卸下行李系在腳上,背起冷山,身體晃了晃,咬牙穩住,一步一步向前走。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還要走多久,只是覓著本能,朝著幻想中的綠洲行進。生的希望和死的恐懼驅使著他,在他耳邊低語:活著,要活著,活著把冷山送出這個鬼地方……天地旋轉起來,無數個日頭在眼前飛舞,張成無數血口,露出尖利的齒啃咬他的骨肉。活著,活著,就快到了,再堅持一秒,再堅持一分,再堅持一小時,倒下就什麼都沒了,倒下就看不到冷山,看不到一切了……風卷著沙嗚嗚作響,像吶喊,像嚎哭,像死在沙漠中亡魂的悲泣。

    夕陽西下。

    冷山接過蔣大雷遞來的烤肉:「大雷,五六天了,肉是不是快吃光了,我們又要挨餓。」蔣大雷緊緊盯著篝火:「怎麼會。還有很多,很多,吃不完的。」他喃喃自語:「一大隻死羚羊,一大隻,禿鷲沒吃幾口就被我發現了,還剩很多,很多,我都帶上了……」

    冷山埋頭繼續嚼肉。過了不久,他的寒毛噌噌豎起來,面色變得青灰,牙齒咯咯作響。

    他的手一抖,肉掉到地上,粘了一層沙。

    「大雷……」冷山渾身打顫,「過來,讓我摸摸你的腿……」蔣大雷一震,轉頭死死瞪著冷山:「幹什麼!你不要過來!」冷山抖抖瑟瑟站起身,向蔣大雷的方向走去。蔣大雷發出一聲恐怖的怪叫,跌跌撞撞向後爬:「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冷山朝前一撲,兩人摔進沙里,滾來滾去。

    「啊────────啊──────────」蔣大雷哀嚎,「你不要動!求你了!我求求你!」

    「蔣大雷!」冷山大吼,眼淚奔涌而出,「蔣大雷!大雷!大雷……」

    蔣大雷停止掙扎,臉歪向一邊,緊緊閉著眼。他拼了命忍住淚,再也不說一句話。

    冷山伸出手,輕輕把蔣大雷的褲腿卷上去。從腳踝開始,慢慢向上摸,腳踝,小腿,膝蓋,大腿……接著又從腳踝開始,腳踝,小腿,膝蓋,大腿……再一次,腳踝,小腿,膝蓋,大腿……著了魔般,一遍,一遍,又一遍……冷山張著嘴。「噫……噫……」他想說什麼,可是說不出口,嗓子被堵住,眼淚鼻涕決了堤,糊得滿臉都是,亮晶晶一層。

    那兩條腿細得像麻稈,凸凸凹凹。肉被一片一片剝掉,只剩部分肌肉筋鍵連在骨上。為了止血,傷口被燒成疤,硬硬的。化膿了,又臭又粘……「噫……噫……」冷山低下頭,眼淚掉在蔣大雷腿上,涼涼的。他的臉皺得像麻花,哭得好醜,一點也不漂亮了。他伸出舌頭去舔那兩條腿,舔一下,停一下,嗓子裡發出咕咕的聲音。「噫……噫……大雷……」他把整張臉埋在蔣大雷腿間,肩膀一抖一抖。蔣大雷死死咬住牙,硬是沒吭一聲。

    冷山舔完蔣大雷的腿,又去舔他裸露的上身,一直舔到脖子,舔到臉。眉毛、眼睛、鼻子、唇……他的淚嘩嘩流淌,像那夜的雨水一樣,快流幹了。

    「噫……噫……」冷山緊緊抱住蔣大雷的頭,想就這樣把他掐死,讓他死在沙漠中,死在自己懷裡,死在他把身上的肉割光之前,死在死亡陰影尚未降臨的這一瞬。死了,就一了百了。可是他沒有,他只緊緊地、緊緊地抱住蔣大雷的頭,一遍一遍吻他,正如一次一次吞下他的血、他的肉……蔣大雷在冷山耳邊輕輕說:「山,我們上路吧,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費。」

    冷山一動不動,靜悄悄的,眼淚流幹了,就流出血。蔣大雷站起身,收拾好東西,背著冷山,向太陽落下的方向走去。

    10

    冷山瘋了。

    蔣大雷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柔軟的沙地上。「山,你知道麼,」他說,「我14歲就進了部隊,比你還小。班長對我說,大雷啊,進了833,你就別想著出去。等到多年後的某一天,你又老又呆,還斷了一隻胳膊或一條腿,那時你就自由了。」

    冷山在蔣大雷背上咿咿呀呀唱著什麼,他突然指向天空,對蔣大雷說:「大雷,你看,星星。」其實他什麼也沒看見。

    蔣大雷自顧自說下去:「我在833待了整整十年,我不老,也不呆,也沒有缺了胳膊斷了腿,所以我從沒想過要出去。直到遇見你,山,直到遇見你。」他溫柔地笑了,「你那時比現在還小還瘦,你真漂亮啊,像天使。我們在一起,過了很久,大約有一年吧,我突然開始想,會不會有一天,我們到了一個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沒有833,沒有集訓,沒有子彈沒有槍……後來戰爭爆發,那天晚上你對我說,大雷,你願不願意同我一起,離開這鬼地方……」蔣大雷皺著臉,哽咽了,再也說不出話。

    走啊,走啊。走過一個黑夜,走過一個黎明,走過一個白晝,走過一個黃昏。

    11

    蔣大雷抽出「騎士」折刀,捋起褲子,看了看自己的腿,又把褲子放下了。他揭開胸口的紗布,不料已經同爛肉粘在一起,用力一撕,扯下血淋淋一大片。他用刀尖抵著右胸奶頭上方完好的部位,慢慢按下去,黑黝黝的皮膚如被艦艇劃破的水浪,向兩邊分開,露出白白紅紅的脂肪。再一使勁,就看見鮮紅的肌肉。

    蔣大雷沿著胸肌生長的方向剜下一大塊肉,連同那粒褐色的奶頭一併切了,沈甸甸攤在手上,很有分量。他想起冷山總是喜歡含著他的奶頭,又舔又吮又咬。可惜了,他想。

    他點燃打火機,將胸前血糊糊的創口燒成黑色。

    冷山聞到烤肉的香氣,嘿嘿笑,拍著手說:「羚羊,大羚羊,好大一隻……」他的胃咕咕作響,咂著嘴,饞得口水都快流到下巴上。

    到了半夜,冷山突然變得清明起來。他靜靜望著蔣大雷的方向,仿佛從未瞎過。他說:「大雷,我想洗澡。」蔣大雷白了臉,咳嗽幾聲,又吐出一口血:「不行,那是救命的水,是用來喝的。」冷山突然直起身,朝蔣大雷撲去,表情像鬼:「水!給我水!我想洗澡!」

    啪,冷山的頭歪向一邊,半張臉腫起來,五個紅紅的指印。蔣大雷抖著手:「山……對不起……」他拉過少年單薄的身子摟在懷裡,「出去後,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個房間讓你洗澡,痛痛快快地洗,開開心心地洗,我們兩人一起,還可以洗泡泡浴……」冷山靜靜的,什麼話也沒有說。

    蔣大雷終於熬不住,睡著了。半夜,他聽見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像巨大輕柔的羽毛,穿越整片沙漠,徐徐飄來,蓋住他冰冷的身體。他睜開眼,看見冷山脫光了衣服,在月下的沙地上沖澡。少年開心極了,咯咯笑著,捧了滿滿一手心水向天上潑,那些水滴掉下來,散花一般,撒在潔白的胴體上。

    蔣大雷被所見之景震撼,發不出半點聲音。夜間的沙漠像一片銀色的海洋,少年的身體也是銀色的,閃著灼人的光。柔軟的四肢展開,像翩翩起舞的天鵝,如夢似幻。那些金子般貴重的水撞進沙石,破碎了,綻出層層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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