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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3:14:23 作者: 葉廣芩
    老漢說,我打你,我打你有啥用哩?你看你這屋,闊氣的,沙發咧,彩電咧,籠子裡還養了只敗興的老鴰。我屋裡窮得噹噹兒的,我屋五口人,三個碗。吃飯都得輪著;五個人,三床被,我兒出來打工還拿了一床。我靠的就是這個兒,還歿了,你讓我們老兩口靠誰哩嘛!

    老漢越說越傷心,王滿堂無言相慰。

    柱子抱著匣子進來了。王滿堂問青青怎麼樣,柱子說大人保住了,孩子……沒救活。王滿堂說,怪我,我不該追她……她男人在拘留所里,我……

    老漢說,咋?娃死咧?

    王滿堂說死了,那個肇事人的娃死了。老漢說,死得好,這才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王滿堂們都不語,老漢似覺不妥說,不對嘛,大人有罪娃沒有罪嘛,小小個碎娃可憐得很哩!善良的山村老漢對早逝的娃娃充滿了惋惜說,這事難纏得很,我們那達窮,但是我們那達的人懂理。我們的人死了,但是我們絕不會胡攪蠻纏。我們就是要弄個明白,為啥這樓會塌?我們要跟你們要個說法,我們的人不能白死。

    王滿堂說,兄弟,在這件事上,我絕不偏袒我的孫子。柱子,你領你叔先住下,把你叔安頓好。

    柱子將匣子交給王滿堂。柱子說,爸,這裡面的東西我都看了,給您吧,由您處理。

    刨子的案子很快有了結局,王滿堂和麥子在看電視裡播放的新聞:

    ……關於禮堂坍塌事故,經調查是建築商使用不符合規定的建築材料所致,其中主要責任者王刨因犯重大責任事故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建築質量問題不容忽視,這要求建築部門引起重視,嚴格制定出一套有效的規章制度,把好各項關口,杜絕各種漏洞,謹防不法分子有可乘之機……

    畫面上的包子已經被剃了光頭,旁聽席上坐著柱子夫婦和表情嚴峻的陝西老漢。

    空氣很是沉悶,王滿堂將電視關上。慢慢走進臥室,躺下了。仿佛一下他老了很多。

    麥子說王滿堂不該把那個匣子交出去。王家折了一個孫子已經讓媳婦夠難受的了,現在又把她男人往絕路上推。王滿堂說不是絕路,這是一條生路。

    麥子說,你往後咋見孫媳婦呢?

    王滿堂說,我不知道。

    劉嬸與周大夫已經登過記了,連結婚大照片也由套兒給製作出來了。一劉嬸和周大夫夾著大照片往家走,正碰見戴著墨鏡的門墩攜著一個穿靴子、著皮超短裙的女友站在路邊攔計程車。劉嬸看門墩手裡的旅行兜,問他是不是又上內蒙古去販馬。門墩說他不去販馬,他去拍電視劇。劉嬸問怎麼不寫電視劇了,門墩說演電視比寫電視掙得多,還輕鬆,不用翻騰漢語拼音。周大夫不相信門墩這樣的能演戲。門墩說導演說他長得像蒙古人,試了回鏡頭,沒人能比,當下就說定了。劉嬸奇怪門墩這五模樣,導演會看上。門墩說越丑越有人愛,現在是丑星大紅大紫的年代,小白臉吃不開了。

    周大夫說,但願你能成個角兒。

    門墩說。您(貝青)好吧。我長了這麼大,到今天才找准人生坐標,原來我最適合的職業是演員。

    周大夫說,或許。

    劉嬸問門墩,他爸沒再說上新馬泰的事,門墩說他爸把票退了,把錢給了死者家屬。現在他爸蔫了,什麼心勁也沒有了。劉嬸說真大義滅親了也不是那麼容易呢。

    門墩和超短裙鑽進了計程車,劉嬸和周大夫也回來了。他們將婚紗大照掛在牆上,像看新奇一樣地看他們的結婚照。

    照片上的人摩登而陌生,似在水中似在煙里,幸福而溫馨。劉嬸認真地欣賞著手持鮮花、長裙拽地的自己,難以相信自己在漫長的一生中竟然也有這麼漂亮的時候。劉嬸說,讓人這麼一化妝,我還不顯老,看上去頂多四十歲。

    周大夫說,你要真四十就好了,現在讓你從四十歲再重新活你干不干?

    劉嬸說,我四十多的時候正幹什麼呢?那是哪年來著?那是困難時期,「文革」前夕,一九六二年。算了吧,我寧願現在這樣。

    周大夫說,誰都願意過好日子。

    周大夫和劉嬸商量也把去新馬泰的票退了,損失雖然不少,但明年找機會跟王滿堂們一塊兒去似乎更好。

    建築博物館落成了。開館前夕,王滿堂作為特邀顧問到博物館作最後巡視。燈盞胡同九號的鄰居們當然要同行,大家都想看看在自己曾經居住過的地界蓋起來一座什麼樣的殿堂。畢竟,那座殿堂的根和他們生活過的根是建立在同一塊吉土之上的,是重疊也是延續……

    早早的,王滿堂就帶著斧子單獨走了。斧子問上哪兒,王滿堂說上火神廟。斧子問看火神廟幹嗎?王滿堂說火神廟是他出師以後乾的第一個活兒,店雖然小,但是活幹得地道、漂亮,懸山頂,海棠滴水瓦,江米汁和灰抹牆……不能不看。

    計程車司機問火神廟是不是在復興路西邊小街上,王滿堂說那是真武廟。司機說他還真不知道火神廟在哪兒,王滿堂說十條豁口路北第一個胡同一百米。

    十條豁口路北第一個胡同一百米,汽車停在一座大廈前。

    哪兒有什麼火神廟,過來過去的人流顯示出了這裡的忙碌和重要,沒有廟的蹤跡也看不到什麼海棠滴水瓦……

    王滿堂說變了。

    司機說,早變了,這座大廈蓋起來有十幾年了。

    ……東直門。

    司機說,老爺子,東直門也是您蓋的嗎?

    王滿堂說。是我祖先蓋的,我修過。

    東直門立交橋車水馬龍,上上下下的車與人讓人眼花繚亂。斧子問他爺爺,原先的城門樓子立在哪兒?王滿堂說在那兒----

    王滿堂指處,是一塊巨大的廣告牌。

    汽車在德勝門前停下,在故宮角樓前停下,新華門、前門、成王府、集福寺,後來,來到人大會堂前。

    大會堂巍然屹立,五星紅旗在藍天下高高飄揚。

    司機說,老爺子,您對咱們北京有功啊!

    王滿堂說,北京就是我,我就是北京。

    斧子說爺爺這話說的對。人跟建築融為一體了,真正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司機問還上哪兒?王滿堂說,燈盞胡同,中國古代建築博物館。

    汽車圍著一座宏偉大廈轉了幾個圈。司機稱讚大樓漂亮,有氣派。王滿堂說這是二閨女設計的。

    爺兒倆下了車。斧子幾步跑上博物館台階,指著一塊地方說,爺爺。咱們家的北屋當初是在這兒吧?那個位置應該是棗樹……

    王滿堂說一輩子也忘不了。斧子說豈止一輩子,幾輩子也忘不了。

    博物館裡,燈盞胡同的街坊都來了。大家都說對這座大宮殿沒有陌生感,這主要是因為他們對腳底下這塊地方太熟悉啦。房子變了,地氣沒變,還直通著九號人的心。誰都能在這兒找到當年留在這兒的感覺,留在這裡的一個個夢……

    博物館的幹部很鄭重地向王滿堂頒發了收藏證書:今收到皇帝宮苑建築師趙氏家族傳人王滿堂先生捐贈祖傳文物,明代永樂年水平校正儀一件……清代光緒年磚雕一組,以上文物由我館珍藏。特此證明,並予以表彰。古代建築博物館,一九九九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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