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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3:14:23 作者: 葉廣芩
劉嬸在廚房裡發現了給老蕭炸的飠各餷,原本是要祭奠老蕭的,卻忘了給老蕭帶走!劉嬸看著飠各餷淚如泉湧。劉嬸對王滿堂們說,我欠他的,我這輩子欠著他的,就這幾塊炸飠各餷我都沒給他,那天他臨走時跟我說,你就不能哄哄我,說假話騙騙我……他其實已經算出他要走了,他是想帶著一個滿意走。哪怕這個滿意是假的,他也知足了……可我,當時就沒明白他的心!我要知道昨天晚上他就……我怎麼也不會是那種態度……我現在才知道,老蕭是真心對我好,什麼也來不及了。
周大夫說從老蕭的死,他悟出一個道理。王滿堂問什麼道理,周大夫說,活著就好好兒活著。
王滿堂說,對,好好兒活著。想怎麼活就怎麼活。
出了劉嬸家,王滿堂沒有上樓,他直接奔了大兒子家。從老蕭的死似乎想透了很多,他有一種抓住好日子的緊迫和彌補遺憾的決心。
柱子對父親這個時候的到來感到奇怪,他們父子下午才在火葬場分手。朱惠芬料定王滿堂還沒吃晚飯,要給他下凍餃子。王滿堂說他從來不吃什麼凍餃子,商店裡那些冷凍的東西他從來不沾,他要吃烙餅,烙春餅。
朱惠芬說,您今天晚上先湊合湊合,我明天白天給您烙。
王滿堂說,我不湊合,我不留任何遺憾在人間。
朱惠芬說今天晚上吃不上春餅不算遺憾。王滿堂說怎麼不是遺憾?大遺憾!
柱子明白他的父親,柱子讓朱惠芬去烙餅。朱惠芬說你看看都幾點了。柱子看牆上的表,表的指針已指向十一點。
柱子說,烙!
朱惠芬說,那就烙。
朱惠芬進廚房,翻冰箱,找出了一個天福號的醬肘子。也巧,還有一包全聚德的甜麵醬……
青青挺著大肚子,剝著蔥從廚房裡出來。對王滿堂說,爺爺,我就佩服您這做派,說一不二。
王滿堂問青青最近見刨子了沒有,青青說刨子在下頭給人家承包禮堂,忙得連睡覺的工夫都沒有。她也有日子沒見他了。
王滿堂說,他不是有手機嘛,」你給他打電話,就說我要見他。
青青說行。王滿堂說現在就打。青青只好撥電話,電話通了,王滿堂對刨子說,刨子,是你,你抓工夫給我回來一趟,我有要緊話問你……口不來?回不來也得回!怎麼老沙拉沙拉響?沒電了。
王滿堂撂下電話說,怎麼早不沒電,晚不沒電,偏偏等我打電話的時候就沒電?
……
春餅的桌子已擺好,上面有甜麵醬、醬肘子、攤雞蛋、炒黃花粉、蔥絲。菜不全,但也說得過去。門墩找爸爸,找來了,柱子說他是趕飯來了。門墩說他不但晚飯沒吃,連午飯也沒吃呢。看著桌上的菜餚,門墩挑剔地說還缺豆芽萊跟小肚。朱惠芬說半夜三更沒地方弄豆芽菜去。王滿堂說還缺小米粥。柱子吩咐朱惠芬,熬小米粥。
爺兒三個圍著桌子卷餅吃。
牆上的鐘打了一點。
王滿堂說,吃完了你們倆給我直接奔火車站,上臨州把你娘給我接來。
柱子被這突如其來的決定衝擊得不知說什麼好。
門墩被一口餅噎住,那張臉已經變了形。
梁子站在英子的糖葫蘆攤前聊天。地點換了,不是在地鐵出口,又換了雍和宮門口。英子說來雍和宮的老外多,老外圖新鮮,賣得快。梁子說英子這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地方工商不管嗎?英子說這就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了,查的人來了,手腳麻利點,沒事。就是把你的攤收了,你跟他說是下崗的,北京戶口,十有八九,人家也不會太難為你。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們家的媳婦說不定也是下崗的呢!
梁子說英子要是困難,不如上他的公司。英子不干,英子說,現在咱們是同學,咱們還能很輕鬆地站這兒聊聊天;真到了你的公司,咱們就不是同學了,咱們也就不能這樣聊天了。
梁子說他一直打不定主意跟不跟李曉莉復婚。
英子說,誰都不是完人,我要是挑剔我們家那口子,十個婚都離了。
梁子說他的生活里缺少詩意,他一直比較追求精神的東西。英子說過日子就是柴米油鹽,就是得有小心眼,小算計。
梁子說,我覺得你唱歌的時候就是當年的英子,你談起生活來就是今天的李曉莉。一個人怎麼會有兩種面孔?
英子說,李曉莉可能也跟我一樣,有兩種面孔。我的丈夫看我,看的也就是柴米油鹽的一面,我看他也是。其實他上初一的時候還參加過大型舞蹈史詩《東方紅》的演出呢!應該說是個很浪漫的人。英子舉起一串糖葫蘆開玩笑地說,詩意就在糖葫蘆里。
咪咪穿上了一件新衣服,告訴梁子是媽媽給買的。看著咪咪穿著新衣服在穿衣鏡前晃來晃去的身影,梁子感到女兒已經長大了。衣服從色彩到款式,對女兒都很適合,這使他想到李曉莉還是很有審美品位的。點上一根煙,想跟女兒說些什麼,又不想說什麼。倒是女兒說她明天要到爺爺那兒去,有重要的話要跟爺爺說。
梁子問有什麼重要的話,味咪述說是讓爺爺做做爸爸跟媽媽的工作,她不希望爸爸跟媽媽老是這樣……咪咪說,我媽是個小市民,還老愛說別人是小市民。您呢?要是老跟我媽較勁,那不也成小市民啦!
梁子問咪咪明天什麼時候去看爺爺,咪咪說明天上午沒課,她騎車去。
當時梁子並沒什麼感覺,直到第二天咪咪騎車在四環附近出了事,梁子才覺出沒有提醒女兒注意交通安全是他的疏忽。梁子趕到醫院,味咪正在搶救室搶救。有護士舉著血漿進去,梁子攔住護士。問孩子的情況,護士讓梁子坐著耐心等待。
梁子本然地在椅子上坐下來。旁邊有女人在哭泣,是李曉莉。
梁子說,咪咪是去找她爺爺……
李曉莉說,你別說了,是我讓她去的。
……
劉嬸有幾天沒有到社區扭秧歌了,周大夫也沒去。周大夫天天陪著他的客人到處逛,十分忙碌。這天,很突然的,周大夫的女朋友、那位江南婦女敲開了劉嬸的門,要跟劉嬸「聊聊天」。劉嬸自然要沏茶倒水,儘量體現出老北京好客的禮數。
婦女說早就說過來看看;這幾天一直在外頭跑。解放前她一直在北京念書,後來到了南京。劉嬸說,這些周大夫都說過,以前住燈盞胡同那會兒,我們常見您給周大夫來信。
婦女說他們是老同學了。劉嬸說青梅竹馬。婦女笑了笑說,您是好人,周大夫跟我說了。
劉嬸說,哪兒啊?我跟周大夫打了一輩子,我們是針尖對麥芒。
婦女說,我跟他才是針尖對麥芒。我扎了他一輩子,扎他的心……
婦女有些傷感,說她來北京看看年輕時候待過的地方,看看他,也就心滿意足了。劉嬸說好日子還在後頭呢,周大夫是個懂情義的人。婦女說她這回是硬著頭皮找上門的。她知道她不該來,可是不來,不看他一眼又不甘心。劉嬸說人到了這把年紀,把什麼也都看開了,有些心事該了就得了,不能把它們帶進棺材裡去。婦女說該找的找了,該看的看了。她也該走了,得回去準備準備自己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