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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3:13:58 作者: 葉廣芩
    榮惠太妃指著殿外庭院裡的一棵黑棗樹吟道,門前一株棗,歲歲不知老。阿婆不嫁女,哪得孫兒抱。小廚子你聽著,來年得了兒子,記著到我墳上告訴我一聲。

    劉成貴趕緊說,老太妃說差了。

    「天賜良緣」給莫姜帶來無盡的災難,劉成貴為還賭債,將家裡東西一賣再賣,值錢者也就剩了那個扁方。長者賜,少者賤者不敢辭。莫姜將那個扁方隨時帶在身邊,那是她十七年經歷的認證,一旦失去,走過的歲月便也失去了……臉上所挨那一刀,就是劉成貴為索要扁方不成惱羞成怒砍的。

    溥儀上了長春,在長春成立了偽滿洲國。不滿意東北的廚子,帶去的人手又不夠,給舊時養心殿御膳房的老人手帶話,希望過去幫忙。大家反感日本人,也不願意伺候偽滿皇帝,都不去。「抓炒王」等老御膳房的人在北海五龍亭東邊辦起了「仿膳茶莊」,買賣紅火。劉成貴沒人緣,名聲也不好,沒人要。劉成貴索性一拍屁股扔下莫姜上了長春,投奔了溥儀。溥儀給封了個副庖長,待遇不薄。第二年將花枝胡同的衛玉鳳連同兒子接了去,那兒子到底說不清是誰的,屬於有媽沒爹的主兒。

    在東北劉成貴舊習不改,不惟賭,還抽,抽白面兒,錢沒攢下,落了一身病。衛玉鳳扔下兒子跟了個在滿洲鐵路工作的日本調度,日本戰敗投降,據說,調度和他的中國老婆都沒有善終。偽滿皇帝成了階下囚,他的手下作鳥獸散,劉成貴衣食無著,流浪東北,凍餓中幾近斃命。無奈中想起了莫姜,便帶著劉來福進山海關,向京城方向迂迴。

    莫姜說,她一直以為劉成貴已不在人世,沒想到,找了來。

    我說,我父親知道這些嗎?

    莫姜說,四爺全知道,只是不讓告訴太太,說太太心底淺,裝不下這麼多事兒。

    莫姜離開時,在父親床前默默站了許久,末了說,四爺您好好兒的……

    如以往一樣,退後兩步,轉身離去了。

    如果知道莫姜的想法,我會跟著她走,可惜,我當時沒想那麼多。

    母親冷冷地看著莫姜,她把這場災禍歸咎於眼前這個破了相的老太太。

    院門外,滿牆的大標語鋪天蓋地,滴墨如血,讓人不寒而慄。夜深人靜時,清涼月光下,我躑躅院中,不能入睡,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揪著,不塌實,不知是為走了的莫姜還是房內的父親。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天氣照常悶熱。

    下午時候,3號的胡大媽悄悄跑進院裡,低聲告訴我說,在你們家做飯的莫姜死了。

    我愣住了,腦子一時轉不過來,昨天晚上還在我的房內說話,今天怎會歿了!胡大媽說,老公母倆一塊兒死了,把蜂窩煤爐子擱屋裡,窗戶門都關得嚴嚴兒的,大夏天的,這不是成心不活了嗎!

    我撒腿就往王駙馬胡同跑,跑到雜院門口,看見人們正把死人往卡車上裝。劉成貴已經橫在車上了,莫姜穿戴齊整,被四個人揪著胳膊腿,使勁兒一悠,悠了上去。後上去的莫姜半個身子壓在劉成貴肚子上,姿勢十分彆扭,側著的臉正好對著後車幫,半邊頭髮披散下來,蓋住了那條疤,這就使得莫姜的臉看上去平靜而光潤,像是睡著了。

    我知道,莫姜睡覺就是這個樣子,一動不動,無聲無息。

    站在車後,我默默向莫姜告別。車幫翻了上去,將我和莫姜遮斷,從此是再不能相見了,但她將那些櫻桃肉、芸豆卷、糖醋活魚永遠地留給了我。

    不僅僅是這些吃食,留給我的還有那……一陣酸楚湧上我的心頭。

    拉著莫姜的汽車向胡同西口駛去,車後一溜煙塵。

    西邊天空,是一片淒艷的晚霞。

    六

    「文革」未結束,我便被分配到西北。

    一晃四十年。

    今年,在北京的一家不小的珠寶店裡,我又看到了那根碧綠的扁方,它被單獨擺放在一進門的位置。瑕疵依舊,晶瑩依舊。如與老熟人相見,我俯身與它對視,彼此似乎都有話要說。店老闆走過來說,您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翠吧,這是我們的鎮店之寶,無價。

    我笑笑,誇他的「鎮店之寶」珍奇罕見。店老闆說這是古代的尺子,古代的一尺就這麼長。我問他古代是哪一代,老闆脫口而出,宋代。

    老闆說這個翡翠尺子是他們家幾代的存留,在箱子裡收著至少有幾百年了,現在能重見天日,大放光彩,是他買賣做得順暢紅火,家裡的寶貝也高興了,想出來亮亮相。

    臉不變色心不跳,比寫小說的還能編。

    我只好匆匆離去。

    也想念豆汁,用鋸末熬的豆汁,不是小吃店裡的「急就章」。聽說東城某名小吃店賣豆汁,先打的後坐地鐵,千里萬里地去了,買了一碗,還沒待端到桌上,已經湯是湯水是水了,喝了一口酸水,咬了一口硬如皮帶的焦圈,喝豆汁的興味立刻皆無。

    又聽說京城開了不少賣老北京吃食的飯館,有炸醬麵、豌豆黃、豆醬、芥末墩什麼的,其中也有豆汁。滿懷希望地去了,一見那豆汁就傻了眼,稠糊糊不知勾了多少芡,使人對它的名分產生了質疑。叫過小二問碗裡是什麼,小二嫌我外地人少見多怪,告訴我是「豆汁」。

    從網上看到東直門外的豆汁鋪搬進了北新橋二條,我不知這個豆汁鋪是不是就是當年劉成貴所在的那個坐北朝南的粉坊,想著應該是地道。借著進京開會的機會,到二條去打豆汁。頭趟去人家賣完了,二回去排隊,買了兩舀子,裝在塑料瓶子裡,準備帶回西北,親自熬製。孰料,上飛機過安檢被扣了下來,人家讓我當場喝掉,我說沒法喝,這是生豆汁,不是可樂。還是不讓通過,只好割愛。

    到現在沒喝上日夜思念的豆汁。

    到現在沒見過莫姜那樣的女人。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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