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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3:13:58 作者: 葉廣芩
我替莫姜慶幸,那個又賭又嫖的兇殘男人,如若活著,還不知會給她帶來怎樣的災難,還要增添什麼樣的傷痕。臉面是女人最重要的部分,一個女人的臉面被他人破壞了,那將是她人生的最大不幸,再無幸福可言。特別是我看到母親在對著鏡子描眉搽粉的時候,我往往為莫姜而悲哀。沒有那個劉成貴,莫姜何以如今日這般寄人籬下,小心翼翼,謙謙為人?那個死鬼廚子,凍死在街頭真真是活該極了!
莫姜說,個人有個人的命,不能強求,眼下這樣,她很知足了。
我沒有把莫姜的這些隱情告訴別人。我知道,誰都有自己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比如我,期末數學考試得了9分,我偷偷把成績單改了,在9旁邊又加了個9,這樣的事情當然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連莫姜也不會告訴的。做人得學會「守口如瓶」不是? 還有,我喜歡我們班的男生劉大可。劉大可不喜歡我,我就讓莫姜做了奶蘇六品給他,並且說是我做的,以提高我的身價。奶蘇六品讓劉大可驚奇,小子哪兒見過這個,他爸爸是電車賣票的,每到一站都得下車,最後一個再擠上去,跟奶蘇六品差得還遠。得了奶蘇的好處,劉大可帶我去坐他爸爸的電車。坐電車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能單獨跟劉大可在一起,從北新橋到東四坐了三站,把我激動得渾身哆嗦。這些我照實跟莫姜說了,不說我憋得慌,莫姜對此不置可否,說以後要吃什麼點心儘管說,奶蘇六品以外她還會做什錦點心、馬蹄燒餅、豌豆黃、芸豆卷……
莫姜沒把我送奶蘇六品的事告訴家裡大人,當然,她的事情我也不會到處張揚,彼此心照不宣罷了。
長期與莫姜相處,相入相化而不覺,竟也不覺得她怎麼丑了。有時甚至還暗自慶幸她有這個疤,有了疤她才能留在我們家,要不,她指不定到哪兒去了,輪不到父親把她撿回來。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日,母親和父親去聽戲了,戲名是《鴻鸞禧》,沒帶我去,是因為改分的事情敗露,老師找家長了。《鴻鸞禧》就是《豆汁記》,是荀慧生演的。荀慧生是京劇四大名旦之一,不能去看損失實在是大,心裡就很不痛快。坐在廊下,托著腮,看著移動的日影,百無聊賴地發呆。莫姜給我端來一碗酸梅湯,對我說,女孩兒家家的,不能托腮。我問怎的不能托腮,莫姜說就是不能托。莫姜這樣地「教訓」我,都是在母親不在的時候,當著我的母親,她絕不會說我的任何不是,背過母親,她會些許露出一點兒對我的親近,但也是極有分寸。莫姜的酸梅湯在冰桶里冰過了,泛著桂花的香味,喝一口,全身通泰,美!
烏梅是我從西口「達仁堂」藥鋪買來的,桂花醬是院裡桂花醃製的,兩樣東西混到一起竟然達到了如此美妙的效果。炎炎的盛夏,冰涼的酸梅湯,沉沉的四合院,乾淨利落的老太太莫姜,成了我永難失卻的記憶。我給莫姜講述父母去看的《豆汁記》,莫姜說她看過,是筱翠花演的金玉奴,筱翠花扮相很美,踩著蹺,婀娜多姿的。我問莫姜在哪兒看的筱翠花,莫姜閉了嘴,再不回應。
莫姜進廚房了,我在院裡扭扭捏捏地學唱金玉奴,「人生在天地間原有俊丑,富與貴貧與賤何必憂愁」,我覺著自己唱得不錯,身段也好,將來如果不做廚子就去當戲子,這兩個職業都是我的至愛。
二門裡晃晃悠悠進來個老頭兒,衣衫襤褸,落魄不堪,老頭兒後頭跟著個半大小子,趿拉著張開嘴的靸鞋,穿著大褲衩子,兩人一樣的髒臭,一樣的齷齪。我問他們找誰,老頭兒說找姓譚的。我說這兒沒姓譚的,他說他打聽半個多月了,就是這兒。小子接茬兒說,沒錯,就是這兒!
莫姜聽到院裡的說話聲,破例從廚房走出來,站在東廊下,定定地看著來人,老頭兒也一動不動地看著莫姜,站了半天,誰也沒說話。突然,莫姜哇的一聲哭了,蹲在地上用手捂著臉。老頭兒有些慌亂,一雙污髒的手使勁兒地抓捏褲子,木訥地說,我對不住你……莫姜。
莫姜說,你還活著?還活著……
我問老頭兒是誰,老頭兒說他是劉成貴。我說,你不是死了嗎?
劉成貴說,我活著跟死也差不多了。
我說,你把莫姜賣了,莫姜現在跟你一點兒關係都沒有,還來找她幹什麼?
劉成貴說,我錯了……
莫姜臉色白得像紙。我問莫姜,這老頭兒果真是劉成貴,莫姜點點頭。「死去」的人又復活了,這事變得有點兒複雜,我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劉成貴氣力有些不支,挪了幾步坐在台階上,看見我那碗沒喝完的酸梅湯,問我他能不能喝,我沒言語。他許是渴得狠了,還是端起來喝了,喝完說,烏梅是藥鋪買的,一股黨參黃芪味兒,桂花不能用蜜漬,得用綿白糖。
不愧是大廚。
半天,莫姜緩過勁兒來了,問劉成貴有什麼打算。劉成貴說他現在這副模樣還能有什麼打算,兜里沒錢,身上有病,除了莫姜,他再沒別的親人了。莫姜說,回來也好,咱們好好過日子,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
我說,莫姜,你可想好了,他是只狼!
莫姜含著眼淚對我說,您說我能怎麼著呢,攤上這麼一個男人。
劉成貴說,我們是敬懿太妃指的婚,名正言順的。
我說,呸,去你的太妃吧,坑人不淺!
我們說話的時候,那個半大小子就在院裡轉,看著敞亮的北屋說,爸,咱們今天就住這兒吧?
莫姜說這裡是住不得的,這兒是葉四爺府上,四爺和太太馬上就回來了,有話到外面去說。小子不聽,索性在父親的躺椅上躺了下來,搖來搖去,把椅子弄得嘎吱嘎吱響。小子對莫姜說,你住哪兒我爸就住哪兒,我爸住哪兒,我就住哪兒。
我問這個無恥的小子是誰,小子說他是劉成貴的兒子,按規矩,他應該管莫姜叫娘。莫姜有些手足無措,劉成貴解釋說小子叫劉來福,他娘姓衛,死了。
嗬,jì女衛玉鳳的後代。
我不知這齣戲該怎麼往下演。
太陽西沉,是散下午戲的時候了,父母親馬上就要回來了。莫姜臉憋得通紅,轉了幾個圈說做下人的,不能給主家兒添亂,只要出去,怎麼著都好說。小子大大咧咧地說,我們要吃的住的,穿的戴的,使的用的……又補充說,住的不能窄憋,穿的不能寒磣,吃的不能湊合。
我看出來了,這小子年紀不大,是個混混兒,無賴。我說,你真不要臉!
小子現在成了主角,眉毛一挑說,這是我們家自己的事。
劉成貴說,現在能有碗荷葉粥喝最好,就八珍鴨舌,解飢又下火。
一切好像倒過來了,好像是莫姜虧了他們,欠了他們,讓他們受苦受難了,在他們面前,莫姜得贖罪。
好不容易,莫姜帶著劉成貴走了。父母的晚飯是我給做的,初試牛刀,小露鋒芒,印證了我的模仿能力和動手能力,海米冬瓜湯,肉片燜扁豆,胡桃雞丁,都是夏日的家常飯菜,都是臨時急就而成,不需慢功烹製的。父母到家時,飯菜已經擺到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