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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3:13:58 作者: 葉廣芩
    戲裡邊金玉奴在風雪天為自己撿了個丈夫,在同樣惡劣的天氣里不知父親為我們撿回個什麼!

    父親將女人引到前邊來,告訴母親女人叫莫姜,是他在頤和園北宮門撿的,父親特別強調了,他不把莫姜撿回來,莫姜今天就得凍死在北宮門,因為她無家可歸了。父親說得很輕鬆,就像他在外頭撿了塊石頭,撿了塊磚,自然極了。被叫做莫姜的女人頭髮花白,看上去有五十多歲了,即便臉上沒有疤痕,也說不上好看,一雙單眼皮的眼睛細細的,薄嘴唇,尖下頦兒,兩個耳朵往前扇還透亮,巨大的傷疤使她的臉變得猙獰恐怖,像是東嶽廟裡的泥塑小鬼兒。出於禮貌,莫姜抬起眼睛,輕輕地叫了聲「四太太」,便收回目光再不言語。「四太太」是外人對我母親的稱謂,我父親排行老四,人們都叫他「四爺」,母親自然就是四太太了。母親看莫姜頭頂梳著髮髻,沒有纏裹過的腳上穿著一雙爛舊的駱駝鞍兒毛窩說,你是旗人?

    莫姜說是。說老家在易縣常各莊,祖父是皇帝陵前負責點燈的包衣,祖姓他他拉,莫姜是她的名。母親問她怎的沒了住處,莫姜說原本在北宮門西邊的西上村租了間房,今天到期了,房東把房收回去了。問她家裡還有誰,莫姜說娘家沒人了,婆家男人叫劉成貴,是廚子,前些年死了,她就一個人生活。母親還想問她臉上的疤,張了張嘴,終沒好意思說出來。莫姜窺出母親的意思,淡淡地說這道疤痕是她已故的男人給她留下的,她男人脾氣不好,那天正好在剁餃子餡,兩口子拌嘴……其實就劃了層皮,劃在臉上就長不好了。

    該問的都問了,該說的也都說了,經歷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母親不再說什麼,她沒有理由也沒有權利拒絕這個突如其來的莫姜,就像她沒有理由拒絕那些羊和樹。母親在父親面前從來是唯唯諾諾,這在於她朝陽門外南營房的低微出身和作為第三房填房的特殊身份。

    父親說晚飯他在老三那兒吃過了,只這個莫姜從中午就沒有吃飯,讓母親給做點兒什麼。母親說廚房的火已經熄了,櫃櫥里還有一碗豆汁稀飯,湊合一下吧。父親說也好,莫姜卻感到很不好意思,但也沒有拒絕,看來是餓得狠了。母親端來了豆汁,就著房內的鐵皮爐子熱。那時候絕沒有微波爐和電磁灶一類,想溫點兒湯水什麼的極難,母親不可能為了一碗豆汁在廚房重新生爐子,那是一件太麻煩的事情。自從廚子老王回老家以後,我們家便是母親下廚。母親沒有山東人老王的手藝,窮門小戶的出身註定了她的烹飪範圍離不開炸醬麵、疙瘩湯、炒白菜、燉蘿蔔一類的大眾吃食。這是我和父親都不滿意的,大家都格外想念回家探親的廚子老王,盼著他早點兒回來。

    母親端來的豆汁是我晚上吃剩下的。父親沒在家吃飯,母親便怎麼省事怎麼來,她在娘家當窮丫頭時候愛吃豆汁煮剩飯,就老醃蘿蔔,我們的晚飯便是豆汁煮剩飯,就老醃蘿蔔。豆汁飯酸餿難聞,老醃蘿蔔鹹得能把人齁死,我吃了兩口,不吃了。母親卻吃得津津有味,拿筷子點著我的碗說,吃得菜根,百事可做,人家古代賢人,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賢人都行,你怎就不行,難道你比賢人還賢?

    我說我不當咸人,這老醃蘿蔔,看兩眼就能把人咸個跟頭,咬一口能給咸人當姥姥,咸人嗎,誰愛當誰當吧。母親沒辦法,拿來點心匣子,讓我從裡邊挑,我挑了塊薩其馬,拿了塊槽子糕,正要向一塊自來紅月餅伸手,母親說,夠了!

    現在,母親把剩豆汁拿來給莫姜吃,多少有打發叫花子的意味,我都替母親不好意思,她怎不把點心匣子給端來呢?莫姜雙手接過了那碗溫吞的、面目甚不清慡的豆汁,認真地謝過了,背過身靜悄悄地吃著,沒有一點兒聲響。從背影看,她吃得很斯文,絕不像父親說的「從中午就沒有吃飯」。我想起了戲台上《豆汁記》里窮途潦倒的莫稽,一碗豆汁喝得熱烈而張揚,吸引了全場觀眾的眼球。同是落魄之人,同是姓莫的,這個莫姜怎就拿捏得這般沉穩,這般矜持?

    喝完豆汁的莫姜堅持要自己把碗送到廚房,一再說自己在堂屋吃飯已經很失禮了,不能再讓太太受累。母親就領著莫姜到廚房,母親和莫姜一走,父親就對我說,別告訴你娘,這個莫姜,是北宮門賣花生米的。

    北宮門是我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

    當時老三在頤和園裡工作,路遠,平時不回家,一禮拜回來拿一趟換洗的衣裳。頤和園內有德和園,德和園東邊夾道里有幾個相同的小院,老三就住在其中的一個院裡。院子挺大,房也高,前廊後廈,睡覺的雕花木炕嵌在北邊牆裡,這樣的房子在有皇上那會兒不知道是給誰住的,現在住了園裡的職工。沒上學的時候我和父親常到老三那兒閒住,父親在園子裡畫畫,我就滿園瘋跑,不到吃飯時候不回家。頤和園的自由歲月,充盈了我學齡前的大部分生活,裡面的犄角旮旯都被我「臨幸」過不知多少遍,連園子裡的松鼠和水牛兒我都認識。

    出了老三的院門往北是個小城門,北邊門楣上寫著「赤城霞起」,南邊是「紫氣東來」,我很喜歡這兩個詞,認真地記了。上學後,教語文的馬老師讓用「來」造句,我造的就是「紫氣東來」,老師瞪了半天眼,讓我坐下了。我錯了嗎?我一點兒沒錯!回家跟父親學說,父親說,丫兒這個句造得好!

    老三家斜對面就是大戲台,有時園子裡給職工放電影,幕布掛在西太后看戲的頤樂殿前,我們則坐在大戲台上看,整個一個大顛倒。也有時,有業餘的京劇團演出,水平極差,服裝也是瞎湊合,演出場所卻很輝煌,就是「龍會八鳳」的大戲台,那些演員唱著唱著唱錯了,竟然能回去重新出場,也沒人叫倒好,哄然一笑罷了。都是自己職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有時上頭演的和下頭看的還要說話。有回他們演《豆汁記》,排演了大半年,還借了一個外頭的金玉奴。待那金玉奴一上場,竟讓人大失所望,銀盤大臉,高顴骨,大齜牙,屁股大得像碾盤,穿個小短襖,走路像狗熊耍叉。這副尊容還要招贅英俊小生莫稽當女婿,我真要替那莫稽喊冤了。金玉奴形象不好,但唱得不錯,「人生在天地間原有俊丑,富與貴貧與賤何必憂愁」,我覺得這段原板很好聽,是呀,只要人好,「狗熊耍叉」又有什麼關係呢?演莫稽的小生很出色,把那碗金玉奴施捨的豆汁喝得淋漓盡致,又是舔又是刮,跟真的似的。莫稽唱得也好,主要是嗓子亮,可惜,在戲裡頭是個壞人,他當了官就看不起金玉奴了。

    演莫稽的是我們家老三。

    老三單身,不會做飯,我們爺兒三個就在頤和園東南角的職工食堂吃飯。食堂的飯寡淡無味,比我母親做得還糟糕,頤和園附近也沒有好館子,我們的飯就很成問題。老三每禮拜進城一趟,讓我母親做出一鍋燉肉,路過「天福號」醬肉鋪,還要買兩個醬肘子,一併帶回頤和園。

    頤和園東門是正門,有御道,有大牌樓,過去是皇上、太后必經之地,肅整嚴謹,御道旁邊沒有店鋪,皇上倒了幾十年還是如此。南邊一個小學,北邊一個醫院,都是頤和園的附帶建築,目前改做別用,還是沒有商店。真正想買東西得出北門,即北宮門,那裡有幾個小雜貨鋪,賣油鹽醬醋,早晨還有些小商小販,提些鮮藕嫩薑來賣,多是附近村裡的農民。值得一提的是北宮門西北角有個賣火燒的老趙,我之所以跟他熟識是因為「天福號」醬肘子得用燒餅來夾,買燒餅的任務向來由我承擔,父親是不干此類事情的。嚴格說,老趙賣的是火燒而不是燒餅,北京人將燒餅、火燒分得很清楚,燒餅內里有芝麻醬,外表粘著芝麻;火燒是發麵,內里只有花椒鹽,外頭不粘芝麻。火燒個兒大,燒餅個兒小,火燒二分錢一個,燒餅三分錢一個。老趙的火燒做得不地道,裡頭的面常常還是生的就出爐了。我問老趙怎淨弄出些半生的玩意兒,老趙說他自己就是半生的,他的老姓是愛新覺羅,正黃旗,正黃旗來烙火燒,能弄出個半生就不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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