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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3:13:58 作者: 葉廣芩
《豆汁記》作者:葉廣芩【完結】
人生在天地間原有俊丑,富與貴貧與賤何必憂愁。
……窮人自有窮人本,有道是我人貧志不貧。
----京劇《豆汁記》金玉奴唱段
一
莫姜被父親領進家門的時候,我正趴在桌上做作業。
這個細節之所以記憶深刻,是因為剛上小學,我被那些莫名其妙的注音字母「ㄅㄆㄇㄈㄉㄊㄋㄌ」搞得一頭霧水,幾乎要把書扔上房頂。可能學過注音字母的人都有過這樣的經歷,一個混沌未開的小孩子,剛上學便接觸這些抽象符號,其難度不亞於讀天書。這些符號讓我對學習的興致大減,其實那時我已經能讀懂《格林童話》,也念過《三字經》《千字文》一類童稚必讀,知道了些「父母呼,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的規矩,自認大可不必回頭再學這擠眉弄眼的「ㄅㄆㄇㄈ」,就日日盼著教國文的馬老師發高燒起不來炕。也許是這個原因,馬老師的確老生病,常常上課鈴聲響過,教室里仍舊嘈雜一片,如吵蛤蟆坑。鬧聲中進來了張老師、王老師,都是代課老師,她們教得有一搭沒一搭,我們便學得十分的糊塗,十分的勉強。老師們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多留作業,以免我們放了學去野逛。於是,我課餘的很長時間得跟這些「臭螞蟻」(我一貫將注音字母稱做「臭螞蟻」)打交道,
把人的心情弄得很糟糕。現在,注音字母被漢語拼音替代,小孩子們同樣面臨著一個思維模式的轉變,現在的孩子都聰明,沒把它太當回事就過去了。那時候的我卻過不了這一關,對那些面目猙獰,跟日本片假名長相相近的符號至今深惡痛絕。
莫姜來的那天下了雪,是入冬的第一場雪,雪不大,下得羞羞怯怯,但是很冷。母親讓看門老張給各屋掛上了棉門帘子,以擋住北京肆虐的西北風,挽留住房內的些許溫暖。因為戰事,西山的煤運不進來,取暖成了大問題,家裡除了父母的臥室和堂屋生了爐子,其餘各屋都冷如冰窖。我的手背、耳朵和腳都生了凍瘡,手尤其嚴重,腫得發麵饅頭一般,還流著黃湯,看著甚是悲慘。那時候,小孩子都生凍瘡,沒有誰特殊,我特別怕屋裡熱,一旦暖和過來,手上、腳上的瘡就開始癢,癢得無法抓撓,痛苦不堪。
OCTOBER傍晚,飯已經吃過,我舉著書本,在母親的房裡艱難地用那些「臭螞蟻」拼出了一句話:「大風颳破了蜘蛛的網」,知道了「臭螞蟻」們想要表達的意思,正有些憤憤然,父親進來了,隨著父親進來的是一股冷風和他身後一個已不年輕的婦人。
依著往常我會嚷著「今天帶回什麼好吃的來啦」,撲向父親。但今天沒有,今天父親的身後有生人。母親說過,女孩子在外人跟前要表現得含蓄、有教養。我是小學生了,再不是院裡院外招貓遞狗的丫丫,在舉止上就得收著點兒。我閃在母親身後,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父親和這個陌生的婦人,不知父親給我們又製造了一個怎樣的驚奇。
我的父親是性情中人,他的藝術氣質常常讓他異想天開地做出驚人之舉。比如上了一趟昌平,就從德勝門外羊店弄回三隻又老又騷的山羊,養在庭院的海棠樹下,以製造「三羊開泰」的吉祥。那些羊都是來自內蒙古的,崇尚自由且無禮教防維,一隻只長著長鬍子,挺著堅硬的犄角,老祖宗般在院裡又拉又尿,使勁兒地叫喚,還要不停地吃,把家裡搞得臭氣熏天。無奈,母親在父親去蘇杭遊歷之時,讓我的三哥將開泰的三羊送進了羊肉床子。羊肉床子是回民開的肉鋪,也兼賣牛肉,按習慣,北京人只說羊肉床子而不說牛羊肉鋪。羊肉床子都是自己宰羊,有專門的人將張家口的西口大羊趕到北京來賣,羊肉床子挑選其中鮮嫩肥美的,請清真寺的人來羊肉床子宰羊。挑羊選羊須有很專業的眼光,肉質不好直接影響著羊肉床子的生意。北京人對吃羊肉很挑剔,誰上哪家鋪子買肉都是一定的,輕易不會更改,肉鋪對自己的信譽的保持和對老主顧關係的維繫很注重。羊肉床子一般是前店後院,買來了羊阿訇先對著羊念經,然後才能下刀放血,用小尖刀一通分割,羊肉掛在木頭架子上,羊心羊肝擱在案子上出售,迅速而有序,有時候羊肉在案子上還冒著熱氣。羊肉床子的秤砣是銅的,扁扁的,稱完羊肉的時候,賣羊肉的愛使勁蹾那個小秤砣,響聲很大,這可能是所有羊肉床子的習慣。我跟著廚子老王去羊肉床子買肉,一進鋪子就提心弔膽,盯著那個小秤砣,時刻提防著那聲響動,成了心理負擔。所以老王就事先跟賣羊肉的打招呼,勞駕,您別蹾秤砣,我們家小格格害怕。
這回羊肉床子貿然進來三隻老活羊,人家不收,說這三隻羊是沒經過念經的,不能吃;這樣老的羊肉也沒人買,壞了鋪子的名聲。老三說我們不要錢,白送。人家還是不要。老三丟下羊調頭就跑,賣羊肉的拉著羊在後頭追。老三不敢直接回家,跑到北新橋上了有軌電車,賣肉的在下頭罵,老三紮在人堆里不敢抬頭,回來一肚子氣對著我母親撒。
還有一回父親游妙峰山,去了一禮拜,趕著兩輛大車回來了,車上各裝了一棵白皮松,轟轟烈烈地進了胡同。看門老張站在門口望著這列車馬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父親則稱讚這些松樹珍貴,造型獨特,讓人賞心悅目。父親找人在後院挖坑栽樹,一通忙活,花錢不少,給我們家製造了一個「陵園」。母親不便直說,很策略地提示,醇親王在海淀妙高峰的墓冢也有很多白皮松,棵棵都無與倫比,價值連城。父親說七爺是七爺的,他的是他的,他的樹長大了也無與倫比,也價值連城……好在我們沒有像扔羊一樣扔樹,那些來自西山的偉大的白皮松還沒過夏天就死完了。我們家的後院成了柴火堆,成了耗子、刺蝟、黃鼠狼們的遊樂場。
更有一回,人們傳說清虛觀出了大仙爺二仙爺,去頂禮膜拜者無數,據說靈驗無比。仙爺們其實是兩條小長蟲,深秋時節,長蟲們要冬藏,不知還能不能活到明年。老道不想養了,父親將仙爺們請回家來,也不供奉,只說是兩條青綠的蟲兒很可愛,就當是蟈蟈養著。仙爺們被安置在玻璃罩子裡,放在套間南窗台上。沒幾天,那兩條長蟲鑽得沒了影,害得一家大小夜夜不敢睡覺,披著被臥在桌上坐著……誰也不知道它們會從哪兒鑽出來。
現在,父親領回的不是羊,不是樹,不是長蟲,是一個人。
母親臉色很平靜,她已經習慣了這一切,無論是羊是樹是長蟲還是人。
父親身後的女人穿得很單薄,就是一件青夾襖,胳膊肘有兩塊補丁,挎著個紫花小包袱,凍得在微微顫抖,看得出她在克制著哆嗦,努力地使自己顯得舒展。燈光下,女人的面部青黃黯淡,臉上從額頭到左頰有一道長長的疤痕,這道痕跡使她的臉整個破了相,破了相的臉又做出淡淡的微笑。那不是笑,實在是一種扭曲。這讓我想起京劇《豆汁記》里窮秀才莫稽的唱詞,「大風雪似尖刀單衣穿透,腹內飢身寒冷氣短臉抽」,眼前這張臉大概就屬於「氣短臉抽」的範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