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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2:52:01 作者: 李庸和
    自從小春倌因她沒了以後,她長期怏怏不樂,以至於萎靡不振,更不愛去鎮裡上學,也不嚮往外面了。三天兩頭生病請假,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也變得沉默寡言。即使那群二流子被抓了起來,可是鎮上還有其他相似的男人,她總是怕,有我在她還是怕,有我在她更怕了。

    到了第二年春天,她逐漸緩了過來。她在自我修復的過程里愛上了畫畫。

    過去那場泥石流災難的新聞曝光,讓這座山有了一些名氣,於是來了一批又一批寫生的人。春日,又來了幾個寫生的青年男女,他們不像是學生,聽說是很文藝的自由職業者。

    別花自己在小山坡上畫畫的時候,和他們交談了起來,一來二去便相識了。以是那段時間,她每天都去小山坡,甚至求我幫她給老師請病假,她得珍惜向人請教的時間。只要她變得開朗,做的是無傷大雅的事,更何況是拓展的興趣,我從不阻攔,也願意去協助她。

    在這短短一段平淡無波的日子裡,我對別花所有的心思一無所知,如同多年前姥姥只知道我去小山坡協助別人畫畫,沒有其餘。也像姥姥突然接到我的通知後,那種猝不及防,隱隱不安馬上襲來。

    那群青年男女寫生完要走的時候,別花忽地告訴我,她想和他們一起去城裡,她想去讀藝校,想上大學去學畫畫。她想認真念書了,以前提不起興趣是因為沒找到合適的方向,現在她終於找到了。

    她雖然是在向我商量,但她的口吻似乎不容置疑,和我當年如出一轍。我的不安便加深了,隱隱察覺了什麼,沒過一會兒又釋然而笑,這是每個人一生中都會經歷的階段,沒什麼好提心弔膽的,我只需要將她引向正確的方向讓她適度釋放。如果反對,只會適得其反,我太清楚人們年輕時候的衝動固執了。

    我試著問她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她微微低頭,重複想去城裡讀藝校的話。

    我思慮半晌,沉吟不語。她開始用軟低聲哀求我,生怕我不答應,還承諾不給我加重負擔,她可以全年住校,省吃儉用,半工半讀給我減輕負擔。講了一會兒,又接著說她太討厭鎮上那些沒文化又沒教養的男人了,她感覺自己被他們包圍,快要窒息。她非常非常想掙脫心底的沼澤,向更廣闊的地方去發展,去面對新鮮的未知,她對自己很有信心,她確定她已經把自己的信心重拾起來了,她最近交的朋友和她在村子裡和鎮上的朋友們都完全不同,她想要努力靠近他們,變得和他們一樣。

    她如此一番推心置腹,實屬罕見,從她進入青春期以後,她已經很難得會和我談心了,而且以前她常常更喜歡和小春倌訴說她天馬行空的想法。有時候不管我們做得再怎麼寬容,再怎麼試著接受他們的想法,在孩子眼裡,依然會將大人分成幾類,又將大人和同齡人分得清楚而分明。

    我仔細想了想,也好。總比她在鎮上想方設法逃學,及心不在焉學習強。更比她呆在深山老林里杞人憂天、鬱鬱寡歡好得多。不過,我可不需要她半工半讀來幫我減輕壓力,她的這種分心一定得盡可避免,降低了質量的學習顯然得不償失。

    我寧肯獨自承擔負債與還債。

    我答應別花的前提,是她得在我的陪同下去城裡安頓好一切。為了別花的未來,我們確實需要精打細算,在外租房子陪讀很不划算,她住校也保證了便捷和安全。

    在火車上我細細打量過那幾個文藝青年,短短時間,暫時看不出什麼。陌生人與陌生人之間大多從來保持著忍耐的禮貌與真誠的虛偽。

    我千方百計為別花找好學校轉了學,安頓好住宿的一切,也多呆了幾天陪她逛逛城市,我才返回老家。

    我從前說,沒有條件,絕不會要孩子。可是現在,我成了自己唾棄的那種粗糙大人,在條件不算上好的情況下,還是領養了別花,可笑地指望著那筆積蓄完成對她的成長和教育。這真是太天真了,一旦有了孩子,自己也正兒八經重視她的所有,才知道什麼叫花錢如流水。我這輩子就沒對誰這麼大方過。

    苦了別花陪我一起在物質上苦,苦了她每次問我要各種費用,我只能幹巴巴擠一點出來,而她最多只能每年回來一兩次。

    我以為我仍然掌握著別花人生的步驟,那一切只是我以為,和我年輕時候的那些以為一模一樣。在我沒繼續呆在城裡盯著她往前的軌跡,我就應該預料到,她的人生也許會劍走偏鋒而走上歧途。

    我和她的高中老師總保持著聯繫,我借著這位老師的眼去關注她,可我萬萬沒想到,她騙了她的老師,也騙了我。

    她騙她的老師,我患痼疾需要錢治病,但是也更要去供她念書,所以我放棄了治病,只一心想供她上學。因此她善意地騙著我,假裝還在讀書,其實背著我早早去外面打工,以那獎學金的正當名義繼續治療我的痼疾。

    所以老師一直幫她撒著彌天大謊。

    她也騙我,的確是騙我她上了大學,她確實也提前步入了社會,但是她和一個混球同居了,走上了我的老路,甚至是更惡劣的老路。她拿輟學的錢去養那個落魄的文青,也拿我長期以來打給她的那些血汗錢去討好他。

    直到別花的高中老師不經意間撞破她的謊言,才氣憤打電話告訴了我一切。

    在我知道時,已是很久很久以後了,久得我都不清楚發生這些事的期間過了多少年,只發現我的頭髮已經從烏黑變得銀灰,我供她上大學以及等她學成歸來的那幾年裡,老了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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