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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2:52:01 作者: 李庸和
星期六,我吃了晚飯帶別花去後頭串門。
小春倌的爹和後娘面上還算客氣,只是這對人模狗樣的夫妻喜歡講她的不是,後娘誇大其詞說她小時候怎麼欺負弟弟,怎麼惡劣頂撞自己。她爹添油加醋附和著說,孩子不打不成才,棍棒底下出孝子。
似乎生怕人覺得是他們的不是,逢人即抹黑小春倌,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我笑笑不語,來之前我已叮囑過別花,不同他們扯話,順著他們的說法就是,至於個中真相,心中有數便好。
等遠離了他們,春倌爺爺說,她現在被關在以前的房間裡,他已經收拾過那間房了。
小春倌雖然換上了完好無損的衣服,但她警惕地蹲在地上仍然髒兮兮的,透過寬大的衣領隱約能見裡面黑不溜秋的皮膚。她爺爺不方便幫她洗澡,只是給她擦過能擦的地方,後娘連她的死活都不管,更別指望這些照顧人的細活兒了。
她爺爺就問我能不能幫小春倌洗個澡,他會付給我勞務費的。
別花第一個先跳起來說願意。我們並不收有良心的老人家的錢。他顫顫巍巍握緊我們的手輪番感謝。我擔心在這裡給小春倌洗澡,怕打她後娘的臉,容易和這種人鬧不愉快。
老爺子說,他可以帶著小春倌出門的,現在也是他在帶她。他教了小春倌很久,不和他們對著幹,就能慢慢自由,小春倌似懂非懂收斂了些,更何況關了多年,她已然怕了。
我和老爺子帶著小春倌出去散步的時候,她爹不悅嘮叨了幾句也沒攔著。散步確實要散的,等小春倌散過心,我才敢幫她洗澡。有別花在旁邊調笑,有老爺子在外面絮絮叨叨說話,她似乎也是放心的,洗澡一切進行順利。
只是看著她瘦得露骨的身體,我生怕折斷了她。她四肢有些萎縮,有時候站不穩,薄薄的黃皮在她突出的肋骨上磨動,一根比一根清晰,叫人不忍心看。
我沒想到她會如此乖巧,我讓她轉身她即轉身,我叫她抬手她即抬手,像個服從命令的機器人。反而是別花在一旁搗亂,還和她玩上了。別花亂下指示,小春倌也照做,一使我毛躁起來,她們便一起笑得咯咯的。
我幫小春倌洗了澡,理了發,換上了新衣服,她就被老爺子牽走領回去了。
後來我每個星期回來都會把小春倌拾掇一下,她家也漸漸默認我來照顧著。她後娘還覺得自己撿了個便宜,有我做免費的搓澡傭人把人收拾得整潔,她也不用擔心被人說閒言碎語了,沒事還去外面往自己臉上貼把金,講自己不計前嫌對瘋子繼女有多好。
來往密切了,小春倌有時候還能在我們這裡睡,她和別花要好得一到放假即形影不離。別說,別花的眉眼和小春倌還有幾分相似,她們的行為舉止有時候也像,聽說,一起玩得愈好的人,也會愈像,所以她們也愈瘋了。我這裡倒更像是小春倌的家,我勞神費力成了兩個大小瘋子的長輩。
小春倌在家與他們也相安無事的,她後娘不太敢惹她,怕她發起瘋來亂咬亂打。至於要不要再修個房子把曾經看到他們就會發瘋的小春倌重新關起來,還在觀察當中,如果她表現得良好,他們便也不費錢修倉庫了。
小春倌有時候仍會突然罵罵咧咧的,嘴裡嘰嘰咕咕罵的就是她爹和後娘,只在我們這裡罵。別花就和她同仇敵愾的,總是在一旁如複讀機般起勁兒地附和,對,就是!就是!!
我和老爺子坐在門檻上看著她倆,唉聲嘆氣地說起了話。他先是說小春倌她爹以前競選村長沒給選上,心裡遺憾,那會兒恰逢小春倌出生,所以給她取了這個不倫不類的名字,春倌是同音里無意選的,也不曉得這倌字有什麼不好的意思,只管.叫.春倌了。
老爺子以為別花是別致的花。我沒解釋,默認這個意思也行。
他又總是擔心等他死了以後,小春倌會被更惡劣的對待,以前他護著小春倌,差點也被惡媳婦合著不孝子趕了出去。他便託付我說,他為小春倌存了一點錢,等他死了以後,這筆錢一分為二留給我們,也請我先替小春倌保管著。小春倌什麼時候清醒了,什麼時候就把錢給她用。
我也講了別花更小時候的一些事,比如我教育她,不要隨便吃人家東西,不要跟人走,那些是人販子,背娃娃的。於是有回容芳來帶她去買東西吃,她硬氣不去,口齒不清地碎碎念背娃娃的來了,最後生氣地沖容芳喊了一聲人販子。她便立刻跑來告訴我說,姥姥,我遇見人販子了。我馬上拿起棍子追出去,卻見是懵然的容芳。
老爺子聽後笑得樂呵呵的,接著,他向我打聽別花的父母是誰。
我說,可能是隔壁村外出打工的女孩子的。
他唏噓連噢幾聲,將一口痰吸進喉嚨里咽了,又撿起地上的一根稻草含進嘴裡嚼,頓了頓,他聚精會神看過來打探道:「別花問起父母的時候,你怎麼說的呀?」
我嘆息道:「能怎麼說,和我一樣,說她是留守兒童。」
他發出噝噝的氣息,「那……你最好把她父母說得好點,孩子心裡頭都有期待不是。不,你還是說她父母死得早……把她託付給你,這樣她也怪不了他們。」
「也行。」
…………
沒過幾年,小春倌那一場初有起色的好日子,像才學會生存的人為了抓住落水的夥伴,毅然躍入大海,連著呼救的聲音一起沉入,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