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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2:52:01 作者: 李庸和
她喜歡看落日,我就等她一個人霸占著院子看個夠。晚了一些月亮和星星出來了,她也喜歡看,我勸了勸,她全當耳旁風,只曉得閉著眼睛不理我。我仍然隨她去了,以無奈的心情百般遷就她老人家,像過去她溺愛我一樣去溺愛她 。我幫她洗臉洗腳後,進屋去收拾被子,不經意發現姥姥把我以前用透明膠貼在牆上的素描畫壓放在褥子下面,透明膠粘在我的素描畫上,她大抵是用刀將畫的四周邊沿切過一遍,才將畫完完整整取下來的。
我從屋裡抱來一床被子給她蓋上,蓋得嚴嚴實實。怕她半夜醒來,我坐在門檻上守了她一夜。
第二天依舊是大太陽,可是姥姥還是沒有醒。
我還是那麼關心她,怕她熱了,我又把被子抱走了。然後,我耐心叫她吃早飯,她耍性子絲毫不回應我。直到晌午我才肯走到她身邊來,不再去做那個做這個使自己忙忙碌碌的。
我站在她面前,看著她,陪伴她,站了不知道有多久,像她孤獨的生命那麼漫長。
午後的暖陽依然照耀著她全身每一處地方,仿佛要將她身上的腐氣一掃而光。可是她皺紋里依然夾雜著老年人衰老的那種死皮屑,在那些陰暗的紋路里肆無忌憚滋生。也許她身體裡已經開始滋生另一種相似的什麼,卻沒有露出任何一點死氣。
她安詳地睡著,輕輕合著鬆弛的眼皮。
我慢慢摸上她閉了兩天一夜的眼睛,然後沿著鼻根往下,又從鼻尖至人中摸向她的嘴,也捏了捏她柔軟薄短的耳垂,我小時候捏著後才能使我睡著的那個耳垂。最後,我極輕極輕地撫上她睡著的整張老臉,我的手和陽光一樣溫柔對待她,像對待一件極意破碎的東西,一個向天上飄而很快消失的泡沫。
在我那遙遠的記憶里,姥姥每日天不亮就起來了,她幫我穿衣服,幫我洗漱,幫我梳麻花辮,然後打著幾塊錢的電筒送我去學校。後來我年齡大了些,她就站在門檻上目送我出門,讓我學會面對那條曲折泥濘的山路,實際上她依然不放心,總是悄悄跟在我和那些孩子後面走。
她還時常在堂屋和院子裡為我理髮,為我剪手上和小腳丫子上的指甲,她眼睛不好,有時候不小心剪到我的肉,就自責粗魯地打罵自己。
現在,我找來剪刀和木梳幫她打理了一下稀疏的頭髮,給她盤上一個髮髻,用太姥姥傳下來的銀簪子給固定住,鬆軟的髮髻便穩了。我又幫她把指甲修剪得乾乾淨淨,磨掉一些死皮,磨得指尖圓潤。然後我問心有愧地告訴自己,我也幫她梳理過蒼蒼白髮,修剪過厚黃的指甲了。
姥姥被打理得整潔體面,我便安心趴在她的膝蓋上輕眠,接著,我迷迷糊糊看見,姥姥醒過來了,她穿著那種老式的深色旗袍,腳下是一雙黑布鞋。她一面點著腳尖踩節拍,一面拍著我的後背唱起了自己喜歡的戲曲,咿咿呀呀,飄飄渺渺的。
她唱完後,在迷眼的光芒里和我道別,她這時比以往年輕得多,臉上似乎沒什麼褶子,細長眼炯炯有神的,她慈愛端詳著我,最後一次這麼看了看我,便背向我走遠了。
她原先佝僂的脊背漸漸挺直了起來,頭髮也變得烏黑,她變得年輕後在日影裡頭若隱若現的。隨著不急不緩的步伐那人影也越拉越長,一直不停地走向前面蒼茫混沌的世界,一個頭也不回,終消失不見了。
我卻動彈不得,攆不上去,喊不出來。
姥姥仿佛只是在等我,我回來了,她便安心地走了。
第34章 後半生
我已打算後半生一個人生活了。
可是姥姥去世沒多久,我就撿到了別花。她那時尚在襁褓中,小臉和小嘴凍得發烏髮紫,餓得連哭都有氣無力,哼哼唧唧的,也不知她是凍壞了,還是餓壞了。這既不是貓,也不是狗,更不是其他什麼好養活的動物,我怔愣看了好一會兒那個從天而降的孩子,只好先將她帶回了屋裡去,先幫她把小命給續上。
誰知這一續,將她的人生也在我這裡一起續上了。
一開始我真想不出來別花從哪裡來,村里沒女人在那陣子生孩子,我們村的女孩子們大多愛跑愛跳,喜歡出來晃,沒見誰有異常。直到我聽聞村頭大娘們說起其他村那些從外地打工回來過年的女孩子,有的紅光滿面身體丰韻,有的面黃肌瘦病殃殃的,一看就知道誰掙得錢多啦,誰過得好啦,誰有福氣啦。
我心下便揣度了一個可能。女孩子外出打工未婚先孕的現象在農村也算是普遍。還有媽跑的,爹垮的,一代又一代惡劣循環。如此類糟心的事早已讓呆在這環境裡的人們習以為常,不以為意了。還時常被婦女和上年紀的人拿到嘴邊當成乾枯草嚼一嚼,不管隔多久,都能再從胃裡吐出來叼起嚼。
比如她們常常笑容滿面與我打招呼,誇我掙到錢了,長漂亮了。背地裡一轉臉又說,掙不到錢在城裡當乞丐才回來做老姑娘了。長得好看又怎麼樣,反正沒男人要不值錢的過氣老女人,更別說還是個熬死老傢伙的克星。幸好她不是我閨女,不然遲早打斷她的腿。她姥姥就是吃了她沒爹沒媽的虧,才養出這種白眼狼。養條狗還知道搖尾巴,養了她,木得不知道嫁人氣死你。
容芳偶然聽見了,叉腰罵了那些婆娘一頓。她見我不痛不癢的,又怒我不爭,哀我不幸。我一笑而過同她說,她們越詆毀,越體現了她們所過的生活反映在她們身上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