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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2:52:01 作者: 李庸和
「不,住在病房裡跟躺在棺材裡一樣,我喜歡生病。」
「憨!為什麼。」
「因為我的小雁子就回來了,生病好啊,生病提醒我還活著。」
「你怎麼知道雁子就能回來。」
「將死之人還不知道嗎。我前些天還看見你姥爺了。我死了你不要哭,我是老死的,老死是好事。」
「呸,那您看見我父母了嗎?」
「沒有,他們是沒魂的東西,死得早,也散得早。」
我便想起我們很久以前的對話。有一回我病得厲害,連日不曾上學和幹活兒。姥姥突發奇想地問我,你喜歡感冒嗎?
我忙點頭回答說,喜歡。
她就嗔我,憨兒!你不喜歡。
我仍理直氣壯說,我喜歡!
她就問我,為什麼呢?
我稚氣告訴她,因為姥姥和我都不用幹活了。
你怎麼知道姥姥沒幹活?
因為我沒看見呀。
…………
「雁兒啊,在城裡有沒有相中男人?」她小心翼翼地問。生怕我像多年前一樣不耐煩了。
我溫和地向她訴說我的想法,「姥姥,我不想嫁人,男人總是讓我精疲力竭。」
她便說:「好,不嫁,不嫁,嫁男人束縛住自己,那等我死了,你回城裡去,我聽人說,城裡有養老人的地方。」
她所有的期望都被磨盡了,磨得只剩下對我百依百順。
我上了床同姥姥一起睡了個午覺,一覺睡到中午又是個陰沉沉的天,我才站到屋檐下伸懶腰,院兒里那門檻上忽然出現一隻滿是泥沙的解放鞋,鞋頭的綠膠與布相連的那一部分破了一個小口,便露出主人腳拇指背上黝黑的一點皮膚,解放鞋踏下來後,上頭的泥沙散落了些,也抖入了破洞裡。她彎腰對著那隻鞋有洞的地方摳了摳,還抬起手來聞剛才摳過腳的指頭。
她正聞著,視線逐漸向上看見了我,就愣住不動了。她凝視我的同時,手漸漸放下來就著寬鬆的褲子揩了揩。
「你真回來了。」這婦人眼裡的激動似溢出地面的水,由急到止。她腳步一會兒輕快,一會兒緩慢地向我走來。我同時向她走去,也說,你來了。
我毫不猶豫給了容芳一個擁抱,她霎時繃緊身體,又僵硬退後了一步,難為情地說:「我身上髒,別挨,你衣裳真好看,我要是有這麼漂亮的衣裳肯定仔細著。」
我便把容芳拉進屋裡去,想送幾套新衣服給她。左邊屋裡突然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奇怪地問,誰來了?是不是男人?
姥姥見是容芳來了,提起精神坐起來,親熱拉著她的手說話。容芳說最近跟著海川去鎮上幫忙給人家修房子,就沒空過來走走了。姥姥知道我們自小要好,她躺下說要睡覺,將我們一起趕出去玩兒了。
我和容芳借著那些衣服啊首飾啊很快熟了起來,她沒好意思要,說自己現在幹得都是髒活兒累活兒,穿不了囉里囉嗦的漂亮衣裳,給她也是糟蹋。她也繼續用她婆婆的話形容我打扮得囉里囉嗦,要是她這麼打扮,她婆婆一定說三道四。
然後容芳開始講她的婆婆,她的丈夫,她的兒子……一開了這種話題的口便喋喋不休起來。等她說得口乾舌燥,我為她端來一杯水,她喝完後,又開始拉著我講家常。
我一直傾聽她講話,同情她在家的遭遇,也看著她不修邊幅的模樣,漸漸我眼前她的那張臉莫名其妙變成了我的臉,我就開始覺得可怕了。
她突然目不轉睛盯著我,與我的眼神對視上,也像是意識到什麼,閉口不言了。
她嘿嘿笑了笑,讓我也說一說話。我就挑了很多不好的來說,然後她也同情我,她眼球里映著的我那張臉,好像也形成了另一個她。她便感到慶幸地說,自己過得挺幸福的了,沒折騰過什麼,只有過一個男人,窮點苦點也不算什麼,哪個家裡沒有難念的經,她家海川對她還是實在。
我們好像總說不到一起,不是她單方面喋喋不休,就是我有時候說的話她老感到不理解,然後只能扯些話來說,越扯越乾巴。她就委婉地說,得回去給娃做飯了,改天再找我聊。
她走的時候,我在衣服里放了一封大紅包,便將那幾套衣服和一些首飾送給她了。
我才回來的時候,連日陰天。某天一覺睡到自然醒,看著外面風和日麗的景象,忽然覺得夢幻,因為陰沉太久了,這天像假的一樣。
等姥姥清醒過來,我把她推到院子裡來曬太陽,整個上午,我都坐在小凳子上陪著姥姥曬太陽,後來昏昏沉沉枕在她腿上也睡了過去,我一覺睡到下午,姥姥也沒醒。我想叫她進屋裡睡去,以免受涼,她卻沒有反應,似乎睡得深而死,我喊了好一會兒,她仍然閉著眼睛不聲不響的。
我漸漸加重力道搖動她,加大嗓音喚醒她,她都無動於衷。我便等她多睡一會兒,心想,等我做好飯,也許她老人家就醒了。
我去小賣部買了些廚房裡缺的東西,又去田裡摘了些菜回來。等我做好兩碗易消化的麵食,過來請她吃飯,如何也請不動。她近來胃口的確不好,我也就算了,一點兒不逼她。她餓了的話,大抵會醒。
到了傍晚,我再次去喊她,不厭其煩地喊她進屋去睡,她還是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