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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2:52:01 作者: 李庸和
我懵然地問,這有什麼好擔心?這算什麼辛苦?
他聳聳肩,十分誇張地說,城裡的許多年輕人患有一種病----懶病。有時候起來拿個東西,也覺得快要累死的那種。癌症晚期的話,可能連咀嚼食物也感到累,任何事都能使自己沮喪到無法言說的地步。大約到了這個地步,那又並發了另一種名為抑鬱的病。不止人,動物也會患這種病,精神上的非常痛苦低落的病。
我那時以為,這一定是宋元明為自己個人的懶而杜撰出來的胡話。未曾想過若干年後,我也患了這種無可救藥的懶病。
短短個月,我做他的助理做慣了,竟有些捨不得他那堆毛筆、顏料和水桶。想我做了十幾年農活,不僅沒捨不得過,還巴不得卸下這辛勞的擔子。仔細想了想,我大抵也捨不得這堆畫畫工具的主人罷。
宋元明走的時候,也還是夏至酷暑難耐時,天氣炎熱到我對所有的所有都到達了某種難以忍受的地步,雞毛蒜皮的事,我都能和姥姥吵得像打仗一樣,我真是個心浮氣躁又混蛋的鄉巴佬。
我也主動替宋元明送行,老實巴交地送了他一大段路,從矮在山邊的村里走到碎石子兒路上,惟有這時我雖然被太陽暴曬,身上卻暫時消了難以忍受的熱。宋元明也總趕我回去,說姑娘家不能被這樣曬,這要是在城裡,那些姑娘得塗上厚厚的防曬霜,打上遮陽傘才肯出門。高溫的時候,不管男女老少,大多也不願意出去晃,怕中暑了,怕曬都是正常的。
我一點兒也沒退步,還將我從前在太陽底下暴曬著插秧、打穀子之類的事說給他聽,以表明送他這一段路不算什麼。可他看我的眼神愈發可憐了,我絕不要這樣的眼神,於是我又半真半假告訴他,我最喜歡那個時候,因為曬太陽能補鈣,況一忙起來無聊的日子能馬上消失,過得充實又踏實。
他的好吧是那樣無奈的口氣。
今日頂著酷陽,我們卻很快到了路口上。那裡停了一輛笨重的麵包車,髒灰灰的車身生了點鏽,烈日正熱情燒灼著它,加上透過空氣形成的熱浪在起伏,我甚至產生了錯覺,覺得它會被這日頭熔化,遲早變成一灘不規則的液體。就好像工廠里的廢舊鋼鐵回爐熔進鐵水裡一樣。而載不走宋元明了。
這是宋老師昨兒替他叫的車,鎮上來的司機,一個穿著白背心褂子的清瘦中年人,已汗流浹背了也不願意開空調。他坐在被車遮擋了陽光的地方使勁兒扇著蒲扇,見宋元明來了,他才趕緊起來招呼人。問宋元明渴不渴,他那兒有涼茶。
宋元明客客氣氣的,擺擺手說自己有水,還叫了人一聲郭叔叔。我和這個司機有過數面之緣,他有時候會載宋老師來回去鎮上,宋老師喚他老郭。
老郭先坐上駕駛座打開空調,還將自己的蒲扇塞給了宋元明。我幫著宋元明整理了一下他的畫畫工具,煞有其事進行清點。完了後,我有模有樣地敬了個禮說,報告,最後一次檢查完畢。
宋元明也回敬我一個禮說,收到,over。
然後我就傻乎乎笑了。他隨手將兜里的梅花帕子搜出來替我擦汗,擦得細微,溫和地按。他還撥開我額上濡濕的髮絲,然後用帕角細細拭著。就像我曾經對待他為我畫的素描畫,撫了又撫。他的手指頭有些涼,可能我被曬得體溫過高了。
前頭駕駛座的老郭調侃說,這誰家的閨女,臉都熱得賊紅,喝口涼茶不?
我一咬牙轉頭對那老郭說,您自己慢慢兒喝,當心塞了牙縫,待會兒開車注意點,別把我們宋總磕著了。
老郭噗嗤一聲笑。喲!還宋總,那我豈不是老機長了,車開得比飛機還穩,穩中帶飛,飛中帶穩。
我哼哼地道,我還村花兒呢。
宋元明笑我們一老一少說起話來旗鼓相當,別離的什麼愁啊滋味兒的都煙消雲散了。他不緊不慢上了車,並好心趕我回去,埋汰我別給曬成一頭黑牛了。我堅持目送他,退後幾步呆在路口上咧嘴看著他們。
有些年齡的麵包車在爛路上被顛簸的哐嘡響,我仍然一順不順盯著笨拙的它,間接性沖他們揮手道別,麵包車開了一會兒,它又緩緩停下了。
我東張西望地看,還以為車出了故障。宋元明卻莫名其妙從車上下來直奔我而來,他手裡捏著什麼黃黃的東西,近了後,我才看清那是一個土黃的信封。
他朝我而來,我也迎了上去。
宋元明塞了兩樣物件給我,有些鼓的信封和蘇繡的梅花帕子。帕子是拿來擦汗的贈品。他氣喘吁吁地說,我真的走了,別看了。
我低喔一聲,緩緩即將轉身,可是我又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他。我問,蒲公英綠豆粥是不是你親手熬的。
他溫笑著說是的。
謝謝。
得接受這個道謝。他說。
而後我就忍住不舍轉身了,他忽又喊住了我,我剛一回頭恰好與他撞了個滿懷,那是一個清香清冽的懷抱,有著淡淡皂香、摻雜著塵草味和他自身荷爾蒙相融合的氣味兒。
他大大方方擁抱我,在我頭頂上用他充滿力量的嗓子說,雁子,你可以的。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似一陣清風又回了麵包車那處去,他上車的身影緩緩的,因為他總是沖我揮手示意我回去。
直到麵包車變成一個微小的灰點,消失在了崎嶇的山路拐彎處,我才收回目光,掉頭走向了屬於我的下坡路,順順利利的下坡路,看似輕鬆又戚戚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