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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2:52:01 作者: 李庸和
我靜靜看了好半晌我那親愛的又使我痛恨的家鄉,忽想起宋元明是宋老師的親戚,我不由碰了碰他胳膊說道:「青山,我先前拉你進樹林的時候,還以為你會把我拖出去交給姥姥咧。」
宋元明被我那幾碰,碰得回神了。他客觀地道:「我知道你這個時候一定不想見姥姥,這當然不能勉強。」
我見他心不在焉,頻繁抿嘴又搓腿,似乎當真有什麼話想說,就先開口直白地催他,「你……有話就說。」
他瞅一眼我,做了一個來回的深呼吸,緩緩地道:「你有沒有想過給自己的人生做主。」
「誰不想呢,容芳以前還說以後她的孩子想幹啥幹啥,不干農活就不干,她常常最討厭起早貪黑干農活了,天沒亮就起來,早上都睡不夠,渾身都疼,後頭又糾結說,活到了點兒擺在那兒不干不行,不然,喝西北風去。然後容芳就變成了她爹的嘴臉說,好吃懶做的話,吃屎也找不到熱乎的。在我們這個山溝溝里,女人的出路是靠嫁人。以前我也認為女孩子能嫁地多的人家是最好的,每個月能掙一千塊錢那一定是非常滿足又幸福的事。但是宋老師來了以後,他講著不同的世界觀,講著和村里人不同的思想,我的想法就開始不一樣了。」我漸漸笑了,又漸漸沒了笑。
宋元明也笑著笑著就凝了下來,他終於開門見山了,「我是說,那……你有沒有想過去城裡?不想坐井觀天的話,就走出去,干其他的。」
我沉默了一會兒,逐漸握緊拳頭說:「想,做夢都想。」我苦澀地笑,「我以前還說要去北京上大學咧……然後……就沒然後了。」
於是宋元明轉過半個身體來,突然握住了我的雙臂,他眼裡不經意間冒出希冀的微光,仿佛在引誘我,以一種致命而直白的方式。他斬釘截鐵告訴我,「你可以去大城裡!」
前一瞬我確實在期待,在親耳聽到這話時,心裡甚至裂了一個膽怯的小口,今天晚上的泠泠月光仿佛也全映照了進來,使我整個人震動興奮之餘,又漸漸泛了冷,慢慢的,這種冷意順著皮膚上的雞皮疙瘩,攀爬上了能思考的發熱的大腦上。我很快就冷靜了,即刻拂掉了他的手。「我不能的。」
他這一時是茫然的,「為什麼不能?」
「我只是知道,我不能的!」我乾乾地低嚎。
「為什麼不能?!」
「我……就是不能。」我的聲音漸漸小了。
他收斂了莫名的氣,耐心鼓勵我,「你可以的,年輕人就是要大膽一些,做自己想做的事,你才十八啊,還這麼年輕,你起碼得嘗試嘗試你想做的事吧。」他的聲音不由沉了下去,「否則,你一定會後悔的,我是說真的,就像我要在大學結束以前盡情的畫畫,盡情的去我想去的地方。」
你才十八啊。宋元明最近常常這麼說。這句話就像帶著無限憧憬的自由,為任何誘惑開脫的理由,煽動著我向來猶豫的情緒。彼此默有一會兒,我的啟口終於為這場談話帶來了續命。「我會想想的。」
他就問我,「那有一天,你會來城裡嗎?我們那個城。」
我說,可能吧。
他忽又轉了一個態度,糾結地說:「其實城裡不見得好,像你這麼單純的人容易被騙!城裡壞蛋多,啥啥都壞,壞到你們山里人想像不到的程度。比如說吧,你買東西容易被騙,假貨多,食品還有問題;你好心幫人,可能被訛,再嚴重點,就性命不保;你還可能被乞討的騙,裝乞丐討錢的家裡都幾套房子……啊,太危險了!」接著,他令人哭笑不得的質問我,「你怎麼就那麼容易相信我,這黑燈瞎火的,還敢和我呆。」
宋元明發牢騷又糾結的模樣使我捂肚而笑。「因為你是宋老師的親戚呀,要不是宋老師的門面在,村里人才不會待你這樣客氣過頭,一口一個宋小公子的。」我也有樣學樣道:「哼,你還好意思說我!你就不怕被村里人強留下來當壓寨丈夫嗎?深山老林都敢來,這去鎮上可要走一個多小時,也沒車!我看你遭殃了怎麼逃!」
於是他又打趣道:「我這不想拐一個少女去我們那兒嗎?」
我瞬間大驚失色,「你……你這是要拐我?」
他被我嚇到的樣子而嚇到,連忙擺手解釋,「我開個玩笑,開個玩笑而已,沒別的意思。」
我也連忙擺手,「我開個玩笑,開個玩笑而已,沒……沒別的意思。」
他反應過來後直撓我胳肢窩。
…………
總之,我稀里糊塗就這麼和宋元明談了大半夜的人生。直至回家都感覺走路輕飄飄的,腦海里浮現的那些想法,都不大實在。但是在我後來和姥姥起爭執的時候,我才實實在在感覺到我是活著的,至少沒有以前那樣迷茫和麻木。
宋元明寫生的旅途即將結束了,那幾日裡,我沒有一天落下幫他打下手的事。我知道他快走了,工作起來,更負責認真了些,我總能有條不紊的幫他做關於畫畫需要的任何事,讓他可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描繪他純粹的藝術。我這一絲不苟的態度,也使得他開始擔心日後沒有助理,懶惰的他,一定沒法再眼睜睜看著畫畫工具被自己混裝得亂七八糟,從而要更辛苦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