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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2:52:01 作者: 李庸和
宋元明的笑容仿佛天上散開的綿綿輕雲,清爽著,柔和著,一點點變大了。他嘴裡說道:「青山是小名,家裡人那麼叫,我作畫的時候也用這名兒,其實小名和筆名是不一樣的,我懶得再取罷了。」
我沒理會他的糾結,而是好奇地問:「你是哪個宋??哪個元??哪個明??」
他露齒又笑了笑,清楚答道:「宋老師的宋,一元兩元的元,明天的明。」他又如實說:「要是在學校里,我是這麼介紹的,宋朝的宋,元朝的元,明朝的明。」
「那你為什麼不像在學校里那樣介紹自己。」
「我擔心你不不知道宋朝、元朝和明朝。」
我叉腰生氣地質問:「看不起山里人麼你??誰說我不知道,我成績好著呢,宋老師什麼都講,我們最喜歡聽他講朝代的更替。」
「我只是擔心……擔心而已……沒別的意思。」宋元明終於不笑了,眼神里竟有一些忐忑,他仔細了些注意我的神情。我才覺得他剛才只是色厲內荏,原來是只紙老虎。
我小心翼翼捲起那幅畫揣回了家,並有些反應遲鈍,回家後我才後知後覺的驚喜和高興起來,越看這幅畫心中越寶貝。我還跑去村長那裡借了透明膠,將這幅畫仔仔細細粘在了牆上。
仔細到什麼程度呢?
透明膠貼滿了畫的所有面積,窗外的日頭照耀進來,它還能反光呢。
後來宋元明說,我接到他的畫沉得住氣,和一般咋咋呼呼的鄉里人有些不一樣,沒有極度熱情的一通瞎夸,也沒有受寵若驚,而是一種平常心。他唯恐我生氣,又補充說,鄉里人只是形容,形容而已,沒別的意思。
這真叫我在心裡笑了許久。我只是反射弧度過長罷了。再來一回,我指不定也咋咋呼呼的,但他既這樣說,我即便高興也得按耐住心情,一副見過世面的平常心。只是不想教他看低。
即使城裡任何一個穿得體面的人來山里做客,那都算是貴客。每逢有城裡人來村里,村長也都隆重接待,更不許我們這些野慣了的黃毛丫頭和毛頭小子打擾人家。
我幫助宋元明寫生以及一幫青少年圍觀他畫畫的時候,撞見這般情景的村長便像個惡老頭子一樣來趕人啦,其他人一鬨而散,只剩我還沒有走。我耐心對村長講道理,「我是給青山打下手的,幫他取水,幫他洗筆,幫他做事的,還能當模特。我是個有用處的人,和看熱鬧的人不是一夥的。」
村長雖然一本正經打量了我,卻搖頭笑道:「你在俺們村是算得上一枝花,可人家宋小公子什麼沒見過?人家見過的漂亮姑娘多著呢,你能當什麼模特。別再這湊熱鬧打擾他畫畫了,你姥姥給你相中了好人家,你還是操心操心自己的門面吧。」
我張了張嘴,啞聲了。
入定寫生的宋元明早已停了筆,他微微蹙眉,側頭與村長不悅地搭話。「多謝村長抬舉了,都是人沒有區別,阿雁比城裡嬌滴滴的姑娘好多了,至少我覺得好。她文靜乖巧,打扮一下,沒差誰,她生得一副秀氣的長相就是她的門面,甭操心什麼,純天然的。」又不忘說道:「我請她給我幫忙,是我得謝謝她,不存打擾這回事,您就別操心了。」
這回換村長啞巴了,他將手背在身後,轉身離去的時候嘴裡才嘟噥道:「城裡人嘴皮子真厲害,好心當成驢肝肺,宋老師也沒你這個小輩會擺譜,年輕人心氣兒挺大,你是要是村里娃子……。」
村長後面的話沒說出來,但我和宋元明已意會到了。
宋元明並未接著寫生,他清俊的眉目時皺時舒,待徹底擱了筆,人逐漸看向田野發起了呆。我蹲在地上繼續幫他清洗毛筆,水墨從一團黑處漸漸化開,像他在紙上畫山水時渲染的由濃漸淡。毛筆不大好洗,我以為洗乾淨了,再壓一壓毛根,又有了黑墨出來。
我把手放在自己身上擦乾淨了,才扯一扯他衣角問道:「你怎麼不畫了?」
他將恍惚的目光轉移至我身上來,牛頭不對馬嘴地說:「阿雁,你在相親嗎?這麼古老嗎?」
我嘆氣噘嘴,將毛筆放入桶里混攪,漫不經心道:「都是大人的意思,我還沒玩夠呢,我也不想給別家做活,我姥姥的農活得有我幫襯。」
宋元明微微頷首,他將我手裡的筆抽出來擺在一旁,抬手握住我的雙肩,義正言辭道:「你才那么小,你有選擇的餘地,別聽他們的話,你要有喜歡的人,才能嫁。你和容芳都不能活得那麼草率,你們應該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們呆在原地,難道要坐井觀天一輩子嗎?」
我怔住了,從沒有人剖開表面的平靜給我講這一番殘忍的話。即便是宋老師也只是說,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念好了書能去外面發展,外面的世界豐富多彩。
而我們那時問,既然外面的世界豐富多彩,為什麼您要呆在我們的小山村里。宋老師說,他看過世界以後,才能真正選擇自己想要的,他想要的不過是教書育人,平凡度日,城裡的孩子不缺他這樣一位老師,可山裡的孩子卻極度缺乏一位平凡的老師。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悶悶打開宋元明的手,怏怏地道:「你現在就像一個……吃山珍海味的皇帝在對吃米糠野菜的乞丐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