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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1:53:51 作者: 瞬間傾城
    清晨的薄暮籠罩在我家門口,涼慡空氣中,蜿蜒的小路上已然寥寥蹲著幾個拿自家菜出來賣的村民,間或有一頭無人看管的大黃狗,悠閒的晃著鈴鐺路過。

    很靜。仿佛今天不過是小鎮上幾百年來重複不停的片斷。往往,這樣的片斷是很難被人記住的。

    今天,母親打扮的格外精神,新褂子很板實,穿在身上硬挺挺的垂下,腳步走動,衣角都不會動一下。很少打理自己的她,甚至還用百花牌頭油梳了梳兩鬢的白髮,腳上壓花黑布鞋,是曄曄高考結束後搖船給母親買來的。

    用的是我的聘禮錢。

    我拿過一朵紅絨花,仔細插在母親耳邊,用夾子別好,而後垂低雙眼,輕輕幫她捶了幾下背。

    父親一早便托人送來信,他和那個女人會去參加我的「婚禮」,在凌家的酒筵上,他和她是上賓。而我的母親,只能在家接受我一個人的拜別。

    誰能想像,在二十一世紀古老幽靜的小鎮上仍有這樣的人家,一夫二妻同街相處十幾年。一家人從最初的連哭帶鬧,到後來的慢慢清醒,從彼時的生活富裕,到如今的窘困難安,都是源於父親某次艷遇。

    母親說,若不是為了安排我離別事宜,她連父親的消息都不想聽到一點。說話時,她偶爾會掀起眼皮望望家門口,就象小時候,她等父親下班歸來時一樣的翹首企盼。

    也許時間沒有撫慰她心底被父親遺棄的痛楚,她學不會淡忘的原因是難以釋懷。那樣的傷痕,只有一個人能抹平,我所能做的,不過是臨行時對她磕頭拜別。

    凌家車子停在大門外,車頂沒有鮮花裝飾,車窗也沒有百年好合的喜字,像舊社會接送妾室的轎子,靜悄悄的來,靜悄悄的走,甚至引不起周圍鄰居為高檔車居然停在我家門口訝異側眸。

    有人送過墊子,我跪倒,雙手放在耳邊,俯身下去,額頭碰在青石轉上,認認真真的拜別。

    一拜,抬起頭。看見烏木桌上放著高高的點心水果,五顏六色的包裝上印著一連串母親不認識的字母。這本是該由領走我的男人親自送來,據說,他沒有空暇過來親自領人,所以由別人代替放在母親的案頭。

    二拜,抬起頭。看見母親手裡緊緊攥住的紅包,不薄,足夠曄曄大學第一年的學費,以及心臟病的後續治療費用。母親說,她後天會去縣城銀行給曄曄存好,我幫她把曄曄存摺的帳號寫在信封背後,每個數字都故意寫的很大,從下看去有些變形。母親近年視力差了許多,多半是夜裡哭多了,傷了眼睛。只是不知道那哭泣是為了父親,還是為了曄曄。

    我知道,一定不是為了我。

    三拜,抬起頭,最後看一眼生我養我的家。並不富裕,並不寬敞,據說沒有我要去的地方一間臥室大,但這裡的門後曾有我和曄曄嬉笑打鬧時的記憶,這裡的廚房曾有父親和母親相依相隨時的影像,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最後的留戀,明日夢醒,只怕已身在他方了…… 「姐,這個給你。」曄曄遞給我一包糖,我打開包裝紙,笑含了一塊,再把一包都放回他懷裡。

    「誰家娶媳婦了?」我含著糖塊,覺得味道和平日鎮上娶媳婦人家散發的劣質喜糖不同,有些奇怪。

    我生長的小鎮是江南最傳統的水鄉小鎮,青石做的世界,常年與水霧相伴。雖然景色絕美,卻也因為排開了外界繁華才能留下些許寧靜,經濟並不發達,年過十八九的男男女女都奔向喧鬧城市,只留下三五成群的姆媽沒事時去水邊洗洗衣裳,寥寥有幾個兒孫都出去務工的老爹在街角圍坐打牌。

    從日出到日落,寂靜而又一成不變。

    曄曄也喜歡吃糖,他挑了一塊放在嘴裡,笑眯眯的蹲在我的腿邊,眼睛看著街那頭:「說是北面的有錢人,就衝著咱們寧家鎮的名氣,要娶個寧家的女孩子。看的是大爹家的小女兒,大姆媽圖那家有錢,耳朵毛病也不跟女兒說,第二天來了三個相看的女人,看中了就扔了聘禮,三天就帶了回去。」

    我驚奇:「什麼時代了,還這樣相看?」

    曄曄呵呵笑了:「什麼社會也是有錢好辦事。他們家老爹阿婆都好賭,孩子又不像我們家還在讀書,當然是嫁出去一個算一個。」

    我哦了一聲,默默朝內坐了坐,拍拍凳子邊:「曄曄,過來坐。」

    「我蹲著就行,姐,你什麼時候去報到?」曄曄回頭看我,眼底有些不舍。

    每年放假回家,臨到開學,他必然不捨得我走,我眯起眼睛往往屋頂擋住的晨光,:「我面試成績過了,準備過兩天去北京見見導師。」

    「那,媽給你生活費了嗎?」曄曄似乎想到什麼,欲言又止。

    不光是他,提到生活費我心也涼了一截。

    「沒,實在不行,我去看看有沒有國家助學貸款能申請。」我的話緩解了曄曄的擔憂,畢竟,六月他也要參加高考,若是我的生活費費都還沒著落,他的學費也難湊齊。

    他羞澀的笑了笑:「我準備跟姐一樣考個師範,讀師大學費不發愁,還能申請獎學金。」

    我默然點頭:「聽說,申請獎學金名額也有限制,不是誰都能申請到的。」

    「我們家這麼困難,應該可以吧?」他渴望的眼神下,我說不出未必兩字。曄曄見我不回答,還想說些什麼,瞥了一眼我的身後,突然滿臉不屑:「又出來丟人現眼,怎麼就沒報應呢!」

    我順著他的視線回頭,身態發福的父親正拉著一個女人從街角走來,長長的青石路上,那個女人穿的鞋咯噔咯噔的敲擊出的聲響傳出很遠,粉團花的裙子帶著搖曳風情,叫人閃不開視線。

    我挪了挪小板凳,刻意躲進門框裡,陽光還在我的半側面頰上炙熱烤灼,而另一半頃刻因為失去照撫變得冰冷。

    曄曄不躲,手裡悄悄握了石塊,我瞧見,用腳尖踢了他的腳,示意他不要惹事。

    倔強的他雙眼惡狠狠的盯著將要走過的兩人,並不理我。我明白他的意思,只要那兩個人不惹他,他便不會招惹他們,如果他們走過了界……

    我們倆的緊張都落了空,父親的視線始終向前,一丁點都沒留給我們。

    走過時,那女人倒是瞥了我們一眼,曄曄狠狠瞪回去,我則面無表情,對她的注視,不閃不躲。

    最終,無聲的較量停止在母親召喚我們吃午飯的聲音中,與此同時,父親也聞聲在街對面回頭,我與他對視,似乎很多年不曾這麼彼此望過。

    他並不見老,許是那女人照顧的得力,也許是父親自己的腰包仍算豐腴,他紅潤的臉龐不見母親臉上的皺紋,而我每每被人誇讚的挺直鼻樑來自他的遺傳。

    他的嘴唇動了動,我屏住呼吸,以為他要對我說什麼。

    那女人拐了拐父親的臂彎,我收回視線轉頭入內,耳後聽見那女人的咒罵聲:「小兔崽子,有娘養沒娘教,你用石頭扔誰?」

    曄曄那塊石頭定是砸到了她,被罵的他笑著說:「罵就罵,別把你身邊的老兔崽子拐進去,我是有娘養,沒爹教!扔的就是拐走別人家男人的人!」

    「你再說一遍!」

    「我說一百遍,我罵的就是搶別人男人的不要臉!」

    曄曄聲音洪亮,那個女人聲音尖厲,寂靜的街道被他們倆攪個天翻地覆。

    後來,罵聲逐漸減小,想是她被父親拖走了,曄曄不依不饒,依然追在後面拍手罵:「不要臉!」

    我抬眼,母親端著湯碗站在廚房門口,直勾勾的看著我背後的大門,心一動,回頭低聲喊了一句:「曄曄,別鬧了,回家吃飯!」

    母親這才機械的將湯碗放在桌上,轉身又進了廚房。

    我回校本想見見導師,看看還需要準備什麼,沒想到導師過年回了老家,只剩下去年同門師兄過來接我。索離,像似少數民族的名字,原本我該與他一屆的。去年我與他分數同時過錄取線,只不過面試的時候我緊張說不出話,而他卻始終侃侃而談,兩相比較,心中便知自己未必能考上。

    果真,他與其他幾個男生面試成功,我則被擋在門外。糾結了一年,我再來考,他卻變成了我的師兄。

    「沒事,上次導師想想平衡院裡學生的男女性別差異,這次是真的想招賢納士。」他痞子一樣的笑容,留了兩個小酒窩醉人。

    「導師說是我去年的髮型太窮困潦倒,像是沒錢理髮。我一想,兜里還有八塊錢,先把頭髮剪了,省得總被導師當眾誇獎。「他發現我注意他新剪的髮型,撓撓腦袋,咧嘴大笑。

    我無語,對他表現出的善意,找不到合適的方式理會。對還算陌生的人,我一向不愛說話。但喜歡聽,從他們的語意里揣摸他們的性格,和喜好,很有趣。

    我不知道索離殷勤的原因,論樣貌,我瘦小枯乾的身材遠遠沒有北京街頭cháo流女孩那般張揚惹眼。論才能,連考個師大的研究生都考了兩年,足見文化功底之爛。論待人接物,更不討喜,從小到大,能耐得住我不說話的人只有曄曄,其他曾經認識的人,都在不久後逃之夭夭。

    忽然想起最重要的事,停住腳步,索離發現我的怔怔,立即笑問:「怎麼了?「

    我想想,搖頭,繼續走下去。他窮追猛打,我才猶豫開口:「我想過來提前問問,咱們院有助學貸款嗎?」

    索離顯然沒想到我第一件關心的是這個,愣一下,隨後修長的手指指著遙遠的辦公樓:「那我帶你去院裡問問吧。」

    「哦,好,謝謝。」我又陷入沉默。

    他大概真沒遇見我這樣不愛講話的女孩子,抓耳撓腮的樣子很窘,我抿嘴,背著包跟他去了研究生院。

    是否有助學貸款,對我來說,很重要。

    九月才能入學,我只能提前找個住所先留下,準備找份零工賺點生活費。摸摸兜里的錢,只能在學生公寓租了個床鋪,一個五平大的房間,上下鋪,連個桌子都沒有。

    大約房東也本著互補的想法,為我挑選的室友劉湘琴是個話嘮。每日從支開眼皮到午夜放下,嘴巴從未停過,上至天文地理,下至緋聞八卦,無所不講。

    我聽她說話有意思,一般不回應,但會笑。

    寫東西的時候,她為了不打擾我,想方設法控制嘴,甚至還嚼了口香糖。其他時間,我不煩她的喋喋不休,也知道由她的嘴裡知道很多塞外風情。

    這天,她吊兒郎當的說:「如果你不是個沒嘴的葫蘆,我倒真想幫你介紹一個有錢人當老公。」

    我笑,低頭掃地,順便為她撿起掉在地上的襪子。

    「我們家遠房親戚特別有錢,他們家在海邊有別墅,資產保守估計十幾個,幾十個億,不知道,反正很多,就是找不到媳婦。」她一邊嚼著巧克力,一邊小聲嘟囔。

    我抿嘴,繼續掃地。如果真有這樣的有錢人,恐怕也與我無關。倒是她應該考慮去求求親戚找份工作,不用窩在這裡。

    「他們家說了,誰給介紹媳婦就給五萬好處費!」她見我貌似不信,惱火了,扒著床沿大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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