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頁

2023-09-27 21:53:38 作者: 瞬間傾城
    她一把從毓婉耳邊將白色珠花揪下別在耳後冷冷諷刺道:「你哭什麼喪?杜家不是好好的?我們黎家人全死光了,才需要帶孝呢。」

    毓婉不想黎美齡耽擱自己行程,隨她發瘋不理睬,自己徑直彎腰進入車內,誰知黎美齡不肯就此放過她也隨之貼上來:「我知道你想去救老情人的父親,不過今天我不會讓你得逞的,你去哪裡,我也去哪裡。」

    「大嫂,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我現在是給三妹辦喪事用品,如果你想跟隨就來吧。」毓婉可以佯裝無謂,任由黎美齡跟在自己身邊,命雀兒坐在前方,司機將車子緩緩啟動,直奔城內。

    「佟毓婉啊佟毓婉,你真是我們黎家人的克星,我、雪梅、紹峰,都栽在你的掌心。」黎美齡冷笑:「杜家娶你分明是自掘墳墓,即便富可敵國也耐不得克夫的命。」

    毓婉根本不想理睬黎美齡的挑釁,黎美齡見毓婉緘默掏出絹帕擦了擦手上戴的寶石戒指:「想去將軍府煽動鬧事嗎?你怕是去不成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怎知背後沒人盯梢呢?」

    不肯與黎美齡瘋言瘋語的毓婉將承業再次抱緊。黎美齡見承業烏黑眼珠直視自己,似紹峰年少時,襁褓里探出的小手幾乎能碰到黎美齡的面頰,心中頓時湧起憐愛:「喂,讓我抱抱吧,就讓我抱一次。」

    「從前承業在家,也不見你想要去抱他。」毓婉心中多有怨憤。若歡被黎家趕回,黎美齡從她分娩從未主動幫忙照料,如今偏又要抱孩子實在令人氣憤。

    「那時,他還不像我們黎家的人。」黎美齡的話越聽越覺得混亂。

    也妥不過黎美齡磨纏,眼見離目的地尚遠,料想將承業交給她也來得及收回,只得在遞過去時小心叮囑:「剛醒過來,你動作要小心些。」

    黎美齡滿不在乎將承業抱到自己面前,撇了嘴:「那麼金貴做什麼?我沒生過難道就沒抱過孩子?我自小帶了弟弟妹妹們長大,那三個不知道要必承業難帶多少!」

    不想惹閒氣的毓婉索性閉嘴,手中偷偷再次按住手槍。一旦黎美齡想要挾持承業威脅自己,她必定要拼了命將孩子搶回來,絕不能讓若歡的骨肉再遭到磨難。

    黎美齡低頭哄了哄承業,見承業正用清澈目光盯住自己,肖似自家人的眉目終還是引起她溫熱淚意:「我嫁入杜家十六年了,也想過生個屬於自己的孩子,可惜,不是我不行,是杜允威他做不了男人。」

    她瘋癲癲將閨房之事說在弟妹面前著實不妥,毓婉不禁皺眉。可黎美齡似全然不在乎這些,將眼角濕意一擦:「他自己找過西洋醫生檢查,以為我不知道,哼,我只是樂得清閒不想管罷了。後來又以我不能生育為名娶了紅羽,誰不知這不過是個幌子,不過是想把紅羽占為己有罷了。」黎美齡又哭又笑根本顧不得在傭人前的臉面狠狠啐了:「我跟他杜允威這輩子算兩看相厭了,下輩子,做人做鬼再不要進杜家的門!」

    下輩子,做人做鬼再不要進杜家的門。毓婉心中被黎美齡這句話所震撼,竟也有些傷感共鳴。

    一次錯過誤終身,她的大半生也還是被一次進錯了門堵在此處,進退不能。

    「愛這個字,你們讀過書的女子總是懂的,我從小疏於讀書,那些愛來愛去的才子佳人故事也不想聽,人生不過度過今日又是明朝,今生斷了來世再續上,要什麼愛談什麼情,到頭來不過都是一場空。」黎美齡瘋瘋癲癲的言語越現詭異,毓婉抬眼望她鬢髮上戴著原本屬於自己的白色珠花更覺異樣。

    黎美齡雖有可憐之處,卻總抵不過令人憎惡的所在,這女人一生終還是跌在自己手中沒辦法翻身了。

    見美齡與承業臉頰貼在一起,毓婉恍惚有些錯覺,似若歡幸福的與孩子相擁,片刻也不想分離……

    車緩緩停靠在喪儀館旁,毓婉狠心將承業要回:「孩子還是由我來抱,別弄髒你的衣服。」

    黎美齡冷笑:「你怕我劫持孩子不讓你去救人?」

    毓婉硬是將孩子抱回,黎美齡深深望了眼承業,露出慈愛笑容:「你要好好待他。」毓婉不解黎美齡話中意思,憑了心中不滿冷冰冰回答:「那是自然的,我會如同自己孩子般好好對待。」

    瘋癲一早上的黎美齡這才粲然笑了,毓婉嫁入杜家六年從未見黎美齡如此動人微笑過,她朝承業招招手露出再和善不過的笑容:「承業,我是你的姑姑,你要記得。」

    若按照黎家輩分排起,黎美齡確實是承業姑姑不假,但從杜家論起輩分卻該是舅媽,女子出嫁從夫,理應由杜家算清輩分。毓婉差異黎美齡失言,見她擰了眉頭推開車門對眼前置辦殯葬用品的商行厭惡擺擺手:「真討厭,這麼喪氣的地方你去吧,我怕沾染一身晦氣。」

    剛剛過世的若歡平生從未得罪過她,何必如此出言刻薄?毓婉恨不能上前抽醒她,雀兒大力拉住她的衣袖:「二少奶奶,咱們不跟她一般見識。」毓婉知道眼下救出周鳴昌才最為重要,所以顧不得黎美齡冷嘲熱諷任由她先下了車。

    黎美齡倚靠在車旁冷笑,毓婉按按手袋,裡面的槍還在,彎腰正準備抱承業推開自己一側車門。

    忽然,砰的一聲巨響,毓婉被眼前一幕怔怔驚呆。

    一輛疾馳而過的黑色轎車將佇立車旁的黎美齡撞起,整個人重重摔在擋風玻璃上再跌到地上,滾出很遠,那輛車子似奉命要取她性命,見黎美齡癱倒在地還不罷休,又猙獰了聲音狠狠碾壓過去,毓婉失聲大叫,尖銳叫聲驚嚇到懷中的承業也一起嚎啕大哭起來。

    已被撞暈的黎美齡躲閃不得,硬生生遭車輪碾過,鞋子因撞擊不翼而飛,黑色絲絨旗袍卷在雪白腿上,鮮血順腰間噴涌而出淌滿大腿。

    毓婉奮力鑽下車去,車內人見事已做畢瘋狂倒退,車子拉了刺耳剎車聲迅速向另一方向小巷逃竄,毓婉撲過去再看胸腹癟塌躺在地面的黎美齡,鮮血噴濺滿臉,唯獨雙眼依舊是笑的。

    就在她跌倒的地方,鬢髮間的白色珠花散落在地,一顆顆珍珠滾在泥土中被血染成了赤紅色。

    毓婉想去拉黎美齡的手,又怕傷了她,司機摸了脈搏連連搖頭:「二少奶奶,怕是沒用了。」

    黎美齡嘴角吐出的血紅艷駭人。黎美齡搶奪珠花的一幕掠過眼前,毓婉心中頓時明了。

    原來,她在替自己去死。

    恐懼與悲哀同時襲來,毓婉從未如同今日般惶然無助。她將黎美齡抱在胸前,以手帕為她擦去臉上血污:「大嫂,我錯怪你了。」這句道歉發自肺腑,卻來得太遲。

    黎美齡身體不停的抽搐,她極慢的張開嘴再吐不出半個字來。

    如果黎美齡能知道即將有車子來撞死她,也就意味著杜允威洞悉全盤計劃,為阻止事態發展不得不採用魚死網破的手段。這周圍還有多少地方隱藏他的怨恨?還有什麼人是他雇來報復的工具?雀兒拼命拽了毓婉上車,毓婉再看一眼黎美齡唇邊笑容,心中悲愴湧起。

    她也是愛過杜允威的。婚後十餘年夫婦琴瑟,終被紅羽插入破散。黎家敗落,黎母過世,妹子被殺,弟弟失蹤無影,似乎此生再沒有存活下去的必要。或許她偶然偷聽杜允威的計劃,或許是杜允威失策與她說明,無論如何這樣的計劃目的只有一個:阻止杜家敗散。她不想就此成全自己的丈夫,更不想黎家敗落杜家獨活,玉石俱焚是她選擇的方式。未必是想替毓婉當災,只不過想按住杜允威的喉嚨將他徹底掐死。

    至死,他將永遠記得她。

    滿臉滿身是血的毓婉被拉入車內,連同承業也被沾染上全身血污。她沒有時間替黎美齡收屍殯葬,瀕近七點鐘,事態一觸即發,她無論如何都要出現在將軍府。

    車子再次啟動,離仍躺在地上沾染泥土鮮血的黎美齡越來越遠,她似靜臥在舒適的床上沉沉睡去。即使灰塵滿鬢,依舊能看出年少時的美貌。那灰色的面容曾是風光無限的杜家大少奶奶,於舞會中抬起酒杯的莞爾微笑,於談判桌上千嬌百媚的調和,於兄妹眼中無可撼動的長姊威嚴,誰又能說她是在至惡之人?

    不過是利益薰染了最初乾淨的心,再不見純真,甚至還為此丟掉一世性命。

    毓婉遮住承業懵懂無知雙眼。他還小,尚未沾染世俗塵世,毓婉願此生他永不會為此所困,一生無憂。

    將軍府外再次被罷工工人與學生圍困,人cháo洶湧似想將上海灘灰色陰霾撕破透出光亮,被青紅幫打死的死難者家屬抬上遺體棺槨參與遊行,唯恐自己也會步上後塵的市民們更是自發隨行,他們不想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他們更不想上海灘永遠警笛長鳴,自己每日生活在膽戰心驚當中。

    許浩南閉眼躺在沙發上,手指間的火光一點點吞噬了煙,直至全部染成灰燼。

    連日來他心意煩亂。時局日新,究竟該怎樣投入南京政府才不至被天下人唾罵?這場棋局,他表面看贏得光彩,實則丟盡面子和里子。北面棄保,南方拒接,他游離在中間行差踏錯一步皆有可能滿盤皆輸。外面圍困的百姓和工人從不是他需斟酌的變數,身陷囹圄的他不過想竭力避免自己被捲入此次政治混戰,在亂世里尋求一份保靠利益。

    沈之沛面對暴民時尚且明白槍口朝上的道理,他如何不知。可眼下這些被共產黨煽動的學生似有不得子彈不肯退去的必死決心。上海之前為剿滅異黨所作所為已在全國掀起輿論浪cháo,一旦他此刻下令開槍,勢必引起民眾譁然,政府彈劾。失民心,便無利用價值,最終必會被南北政府同時拋棄。

    好一個兩難抉擇。他將菸蒂狠狠捻滅,走至窗前看遊民猶如螻蟻在街道上爬行,緩慢而又有序。許浩南嘴角溢出冷笑:「這幫蠢人,永遠不懂得什麼是視局勢而定,以為一個遊行就可以逼迫他改變決定。」

    眼下,孫總理遺孀宋慶齡脫離武漢政府意味著國民政府即將面臨再次重組,周圍虎視眈眈之人是敵是友尚且難辨,他怎麼可能會在如此嚴峻時刻輕易表態。正因為不能,所以任憑民眾如何掙扎也逃不脫被屠殺的命運。許浩南又點燃一支煙,狠狠吸了一口再狠狠擲下:「雪梅,殺過你,就算在多殺幾萬個人,也不覺得心痛了。」

    「殺!」他終狠狠開口。

    等待命令的士兵被震住。下面集會是上海灘有史以來空前絕後的規模,真正大開殺戒,十里洋場勢必淪為修羅地獄。

    方崇山悄然出現在會議室門口,步履匆匆走進稟報:「將軍,聽說連同沙遜一干商界外籍人士也集合了領事們在將軍府門外懇請將軍釋放周鳴昌。」

    「憑什麼?」許浩南眼睛再度眯起,將軍府外被遊行圍困的街面上有輛黑色汽車正緩緩駛來,人群自動向兩邊退開,把守將軍府的士兵上前將其攔住,車上邁步下來位風姿傲挺的女子,懷中還抱有一個嬰兒。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