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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1:53:38 作者: 瞬間傾城
    整個上海,一夜之間進入全城戒備狀態。

    被砸傷的百姓們哭喊慘叫,粘稠的血液沾滿全身,血腥氣息逼得毓婉胃裡不住翻滾,酸氣再翻上來,險些吐出。她捂住嘴一時茫然,只希望自己是猜錯了。

    萬不容易車子開到了港口,見港口聚集許多還未登上船的人,毓婉欣喜,她推開攔在前面阻攔的男男女女,想要從中找到杜允唐的身影,可走到口岸邊才發現原本應該停泊靠岸的輪船早已不見蹤影。

    「聽說是提前兩個時辰開了船,怕被政府攔截,所以才甩了咱們!」那些來不及上船的旅客還在岸邊憤憤開罵:「據說這船不開往青島,而是取到道威海去了東北。」

    毓婉急促喘息著,聽得他們的議論越發覺得事態嚴重,倘若杜允唐所坐的船不去青島,取道威海直奔東北,就當真沒有回還的可能了。

    日本人暗地裡始終在鼓動滿蒙獨立,全因奉系張作霖壓制未能成功,關東軍不肯罷休,索性教唆猶在天津避難的溥儀建立滿洲政權。眼下南北混戰,一旦張作霖退守東三省,必將與關東軍爆發大戰,嚴峻事態恐怕難以遏制。更有南北政府頭腦尚且清醒政要呼籲先罷內戰,一致對外,奈何兩方當局一味沉默縱容,關東軍在東北所作所為越發囂張跋扈,杜允唐此時去往東北避難實屬危險。

    雀兒察覺毓婉臉色慘白,只道是她擔憂杜允唐安危,上前好言勸說:「二少爺定是吉人天相,總會逢凶化吉的,二少奶奶不必擔心了。」

    毓婉又乾嘔了,一股酸意再次湧出,這一次不單單是她心中吃驚,連同雀兒也是驚訝,她試探著攙扶住毓婉為她拍撫後背:「少奶奶,你是不是有喜了?」

    突如其來的喜訊已來不及告訴正在海上漂泊的人,或許他再也聽不到這個喜訊了。

    杜家在風雨飄搖時刻又迎來一雙喜事,在杜家待產的若歡分娩產下幼子,她執意為孩子取名黎承業,又聽聞毓婉也懷有身孕,算是為杜家留有後嗣。毓婉和若歡因此臉上帶了喜色,也算掩蓋了黎紹峰失蹤,杜允唐離別的悲慟。不過杜允威面對自家雙喜臨門表現並不開心,黎美齡嫁入杜家十多年不曾生育,紅羽也是大半年沒見動靜,眼前喜事反刺激他心中時常忿忿,面對若歡笑靨時總忍不住嘲諷:「這孩子以後要吃杜家的米長大,還不如隨了你姓杜。」

    他的話正戳中杜若歡心底傷疤,圓潤的面龐熱辣辣漲紅,翠琳原本指望若歡嫁給黎紹峰能從中得到些好處,誰知黎家敗落,杜若歡孤兒寡母回到杜家干吃米糧,臉上自然也沒什麼好顏色。黎美齡近來脾氣越發古怪不肯說話,見他們話里話外總是諷刺黎家敗落更是徑直摔門走人,只有毓婉坐在若歡身旁,端著燕窩親手一口一口餵給她吃。

    面對親母兄長的刻薄,這餵到嘴邊的燕窩著實能難能可貴,杜若歡心底發酸,淚水正墜在碗中,「二嫂,你也不必為我浪費東西,沒有我這家本來就好好的,就是從我準備嫁給紹峰開始才惹了諸多麻煩,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了,父親也不在了,你不要再受我的連累,好好管自己吧。過些日子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帶孩子去找紹峰,一家人出去生活。」

    毓婉沒有將黎紹峰再次出賣杜允唐下落一事告訴若歡,怕她情緒激動反難照顧孩子。她放下手中的勺子,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髮:「若歡,這些年黎紹峰對你好不好?」

    提及丈夫,若歡不由得苦笑:「怎麼算好,又怎麼算不好呢,他給予我溫飽,也不曾為難我,除了與杜家發生矛盾時會在我房間內摔些從杜家帶來的東西,其他時間對我還算不錯,此次黎家罹難,他走得悄無聲息,我想與他留個孩子的名字也不能。」

    若歡當年是個再天真不過的女子,如今也塵染滿面,眼角深深印了紋路,眼底更是青黑成片。雖然若歡與允唐不過同父異母,可毓婉始終當她是自己親妹妹般照顧,見若歡如此為情痛苦也暗暗難過:「當年也是我們不好,不該任由你去了黎家,或後來早些將你接出來也不至於如此心傷。」

    「嫁給紹峰我不後悔的。」若歡忽抬起頭,將目光投在一旁襁褓中的孩子身上,還在熟睡的孩子粉嫩嘴唇吐了舌尖,她小心翼翼為孩子掖住被子:「我心底怨過他,恨過他,但從不後悔嫁給他。我知道,他的心不在我身上,但一生能真正情投意合的夫婦又有幾對呢,他對我,最大的恩惠就是給了我這個孩子。」她說著說著,又紅了眼圈伸出手去摸孩子小臉:「這孩子仍是姓黎,無論何時我也等他回來。」

    人間情愛不外乎如此,痴愛一人,只對他笑對他哭,為枯守一生,任天荒地老也無怨無悔,倘若心中真能有甘心為之付諸一切的人,又何嘗不是幸。

    「但願他當真有一天能明白你的苦心。」看著眼淚還在眼底打轉的若歡,毓婉只能給予最無力的祝福,畢竟心存希望是好事,總好過她日日做夢皆是杜允唐在東北受難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得知佟毓婉退出沙遜洋行股份,杜允威暴跳如雷,恨不能將佟毓婉這個女人的心肝挖出來瞧瞧究竟是什麼做的。她簡直就是魔鬼,逢喜便喪,明明正是賺錢的好時機會為何會得罪的、恩人自斷生路?他怕毓婉的瘋狂舉動會影響沙遜先生對杜家態度,巴巴送去許多古董擺件來討好,生怕自己的股份也會被牽連遭退。

    杜家也因毓婉所作所為被劃分為兩半,杜家財產早已由兩房分別繼承,所不能劃分的產業就是偌大一座杜家公館,因杜允唐及其家眷猶有一半居住權利,杜允威即便恨毓婉如同眼中釘也無法將她輕易趕出去。翠琳杜允威母子在大廳迎面遇見毓婉各自側臉不肯說話,尚且坐月子中的若歡更是被杜允威母子關入客房不許毓婉前去探望。

    周霆琛在杜家養傷一事,杜允威始終沒有透露出去,如今陰霾籠罩的上海城凡是異己必被誣為共產黨,而每查出共產黨必株連收容之所,杜允威為避免禍連自身也只能睜一眼閉一眼容忍周霆琛在自家恢復元氣。

    倒是周霆琛甦醒一周後強行離去,任憑毓婉任何阻攔也無法擋住他執意要走的腳步。

    「我在杜家養傷只會牽連你,我不想你有任何閃失。」周霆琛一句話道出心中憂慮。

    「可是……青龍堂已經……」毓婉沒有再說下去,她知曉日日都有送來的報紙出賣了所有有關青龍堂覆滅的訊息,三百九十五人,無一人生還。此刻,大頭與小胖的屍體正高懸在將軍府門口作為亂黨示眾。

    她輕輕開口:「你……已經無處可去了。」

    由青紅幫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等人組織的中華共進會和上海工界聯合會以維持公共租界安全為由清除異黨,凡不與許浩南合作的幫派皆被剷除,青龍堂因不售鴉片阻止古董出口貿易等舉動早已是幫派之中的異類,得到黨同伐異的大號機會便是第一個遭到清洗。

    此次內訌繳獲青龍堂四百餘條槍,整個幫會無一人生還。滅門之前日租界曾與周霆琛暗中洽談,若肯投靠他們為大日本帝國做事,日領事願與他國領事庇佑青龍堂,結果被周霆琛斷然拒絕。而傷害周霆琛的那批黑衣人,究竟是日本人還是其他幫派打手全然無法猜出了。

    「你從杜家出去,要去哪裡?」如今南京國民政府,武漢國民政府,北京還有奉系軍閥,無論走到哪都不會有安穩生活。

    「去救我的父親。」周霆琛身上尚未癒合的傷口再次裂開流血,猩紅滲出衣衫,但他不能坐視父親被斬首示眾。青龍堂被清洗後,周家被將軍府查封,周鳴昌一夜之間由上海灘富甲一方的大亨到夜夜受刑挨打的階下囚,只因沒能交出令許浩南滿意的禍首周霆琛。

    「你救不出他,你知道的。」七年過去了,毓婉心中不再痛恨曾經害自己被關押監牢的周鳴昌。這個世界,有好人,必然會有惡人,他們由生到死都在延續自己的人生軌跡,或正或邪皆是命中注定。諸事經歷過後才發現,從前那些個人恩怨在動盪時局面前格外渺小,每個糾結其中的人不過是困在時局中的獸,只有束手赴死一條出路。

    周鳴昌被抓,表面上看只需要周霆琛出面自首即可解決,實則恐怕還有更深層用意。許浩南如今坐視南北中三家政府明爭暗鬥,各方皆以爭取他的投靠為要緊。許浩南手上所掌握的周鳴昌不過是向南京政府邀功的小小玩意,多他不多少他也不少,卻必定不肯輕易放手,要麼取巨額財產交換,要麼以重要情報交換才可使周鳴昌脫離困境,使許浩南就此放手。

    偏這兩樣周霆琛都不具備。

    「不要去,如今林林種種足以證明監牢之中關押的人是你或是周老爺都無所謂,許將軍並不在意這些,但你的身體根本支撐不住牢獄之苦,貿然前往必然白搭了性命。」毓婉對周霆琛苦苦相勸,只希望他不要無謂犧牲。

    周霆琛停住準備離去的腳步回身張望,她依舊還是從前溫婉模樣,他輕輕開口喚了她的名字:「毓婉。」

    毓婉微微怔住待周霆琛繼續說下去,他笑得虛弱又勉強:「我知道杜允唐走時候與你說了什麼,那夜我都聽到了。」他苦笑說下去:「連他如此唯我獨尊性格的人都懂得尊重你的選擇,為何我不能?」肺部傷似又被扯動,他捂住嘴猛烈咳嗽起來,咳嗽反作用於傷口,迫使他全身劇痛不住顫抖,毓婉上前攙扶周霆琛,他伸手推開她的靠近,卻不曾用力:「毓婉,我尊重你的選擇。也請你同樣尊重我的選擇。」

    周霆琛迅速推開房門,唯恐杜家周圍有埋伏耳目,踉踉蹌蹌從側門悄然離開杜家。即便此時青龍堂只剩餘周霆琛一人,他也絕不能縱容自己被她憐憫度過殘生。

    或許,此次離別後今生再也不能相見,他寧願留與她美好背影,而不是落魄無助的乞求。

    毓婉很清楚,此時境地下,周霆琛自投羅網甚至會致使他們父子雙雙罹難。如果想要化解這場危機,就只能以性命和財產奮力搏上一次。

    毓婉下定決心做一件事,一件或許可能會震動上海灘的大事。

    夜已沉沉黯黑,星斗繁鬧似不知人間多有疾苦,終施捨給百姓廉價的平安之夜。

    希望明日又是晴好天氣,多半是不會下雨的。

    上海郊外遠達紗廠,因為南北混亂此處早已不再開工生產,機器停歇,工人散盡。工廠內極其安靜,紗車高高探了鐵架手臂,機器上再沒有一錠錠紗錠纏繞,她的手觸碰冰冷的鋼釺,回想從前此處喧鬧的聲響,再回到眼前現實中的寂寥。杜瑞達救國實業夢的破滅,原來竟是這般簡單。

    門外響起沙沙腳步聲,毓婉沒有回頭,凝神辨聽露出得體微笑,果然身穿布衣長衫的中年男子推了推眼鏡,上前與她點頭示意:「杜二少奶奶,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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