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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1:53:38 作者: 瞬間傾城
因為時局動盪,杜家產業再次大受影響,縱然佟毓婉有回天之力,也逆不過時局若此。
入了五月,大街上警笛長鳴,巡警士兵們專挑衣衫襤褸者抓捕冒充共產黨人向上方交差,家家戶戶關閉門窗,肯於營業的店鋪少之又少,多是清理了東西上栓落鎖。
毓婉與沙遜先生從沙遜洋行走出,正遇見一群面黃肌瘦的孩童乞丐圍繞上來乞討,扒住褲腿拼命哭喊這:「可憐可憐吧,我父母都被抓走了,一整天沒吃飯了。」
心生憐憫的毓婉停下腳步從手袋裡翻找零錢,孩子們見她當真捨得給錢,一擁而上將那華麗手袋多了去,一旁護衛沙遜的侍從衝上去抓起為首的孩子,劈頭蓋臉朝身上抽打,孩子們嚎啕哭成一團。
哭聲尖銳刺耳,毓婉上去攔住侍從們的動作:「不要再打了,你們把包還給我,我把錢給你們。」
那男孩子抽了鼻孔流的血,狠狠抱緊懷中手袋不肯放手,還有個三五歲的女孩子眼眶淤青,口中含糊道:「你騙人,給了你,他們會把我哥哥打死的。」
毓婉眼眶溫熱,從懷裡掏出手絹為那個倔強的男孩子擦去臉上的血:「我說話算話,必定會給你的,我那個手袋裡有要緊的東西,錢並不重要。」
雀兒在一旁不耐的誤了鼻子:「少奶奶,他們也不知道多久沒有洗過澡了,太髒了,咱們先走吧。」
毓婉沒有動,只是將手送到孩子們面前,染了丹蔻的手在那男孩子眼中有著聖潔光暈,他不自覺顫巍巍交出手中的手袋。毓婉從孩子手上接過錢袋,當即守信翻找一把零錢交給他們:「快回去吧,去買些吃的。」
「少奶奶,你最近怎麼了?」雀兒覺得毓婉最近有些異樣,似乎特別容易落淚。
毓婉深吸口氣抬起頭,「只是覺得這些孩子無父無母,太過可憐了。」
沙遜先生在旁皺眉:「佟小姐,你的舉動讓我覺得上海這座城市充滿仁慈。」他回身命令:「去,把合同給佟小姐再準備一份,這份被這群討厭的孩子弄皺了。」
事實上,他們正在做的事,並不仁慈。
沙遜藉助上海局勢動盪肆意擴大地產圈占土地,他們將普通民居用極少價錢購買,將原住民驅趕出去,再興建高大建築用於展現歌舞昇平場所,一些不肯搬走的原住民,沙遜會藉助許浩南的軍隊進行武力鎮壓,當然,有了好處自然不會忘了憑藉武力統治上海的領導者,每一次見到許浩南與沙遜握手言歡的景象,毓婉都有些錯覺,仿佛眼前又站立一個沈之沛。
即使換過一百個將軍又能如何,錢從來都是權力的附屬品,民眾卻要流血甚至犧牲性命才能辛苦得到。
身為沙遜洋行股東的佟毓婉始終在忍受內心煎熬,眼睜睜看著越來越多的人在戰亂中失去家園,鰥寡婦孺在廢墟上哭爬,而他們卻在趁火打劫發國難財。
她手袋裡的錢,每一張都沾滿了鮮血、
杜允威見毓婉手中投資大有進益,索性折損尊嚴求毓婉將他手中全部財產入股沙遜,很快杜允威也與這個名震上海灘的地產大亨有了密切關係,顯然他並不認為沾染同胞鮮血的錢會花起來寢食難安。
春日上海,本該有了花糙吐蕊含芳的暖意。可眼前灰藍色的天空陰霾籠罩,難見得潔白雲朵,放眼望去到處是人們奔於求生的匆匆腳步,警笛還在頭頂刺耳鳴叫,狂風正捲走了那個流鼻血的男孩子手中的鈔票,衣衫襤褸的他正奔跑追趕。
一輛呼嘯而過的軍車沒剎住車閘,將那個孩子重重莊飛起來,再重重砸落在地面。血,瞬時蔓延開,那些手拿了鈔票的孩子們圍上去發出震動人心的哭喊,還有那個怯怯的女孩子,哭得扭曲的小臉望向毓婉,發出失去親人的悲鳴。
毓婉很想跑過去一探究竟,卻又礙於自己的身份不得不站住腳步。軍車被孩子們圍住開動不能,唯有一槍打在地面嚇散了孩子,一陣煙塵開出很遠。
可見,這個春天不美好,是因為人們心底的寒冰越積越厚,再凍結下去人的血變得無法融化。
毓婉深深吸口氣轉過身,朝沙遜先生露出笑容:「沙遜先生,我想退股了。」 烽火連天
眼角有些笑紋的沙遜第一次在毓婉面前冷了面孔:「為什麼,佟小姐?」
雖然沙遜明知佟毓婉羅敷有夫卻始終不肯以夫姓貫之。大約是想如此出色的女人應該是獨立自主的女子,而不是如同印度女人嫁入夫家後被綁住了手腳般失去自由。
甚至可以說,他希望她永遠獨身,永遠留在自己身邊。
「於心不忍。」佟毓婉繼續以微笑回答沙遜先生,兩人合作雖只有區區兩年短暫時間,卻也彼此了解懂得,沙遜先生從商精明幹練,他永遠不會懂得於心不忍四個字的真正含義。於是毓婉又進一步坦白:「我不忍看尋常百姓流離失所,不忍心看餓殍遍野。」
「這只是你們國家是、當局政府無能造成的,若是政府肯於體恤百姓,再多一百個沙遜和佟毓婉,這些人也不會無家可歸。」沙遜聳肩,儼然不將毓婉的憐憫放在心上,只將眼前一切固執歸於身為女人的不理智。
「你說的一切,我都知道。中國版圖滿目瘡痍,內有爭鬥外有窺視,自滿清遜帝開始百姓從未有過片刻安寧,軍閥割據,南北混戰,即便是再有十幾、二十幾年皆不會改變如此現狀,但我不想參與其中,哪怕從沒有人知道我的放棄。」毓婉態度依舊淡淡。
「可你這麼做能改變什麼?能勸服南北政府不要開戰?還是能去找那些租界領事勸說他們放棄瓜分中國的決定?或者能將天下黎明蒼生都給予錢財溫飽?佟小姐,我們是商人,商人只需利益不計政事,對於我們來說,誰成為最後的統治者都無所謂,只要能讓我們賺到足夠多的金子。」
「商人也有良心,我做不到干涉政局,至少還能做到放棄分食同胞血肉的事業。」
沙遜先生棕褐色的眼睛蒙住陰霾:「是不是你的丈夫希望你回歸家庭?」
在沙遜猶太人的本性中,荒唐的民族大義是不能被理解的,他只將一切歸結為佟毓婉丈夫歸來後的阻礙。
毓婉從容對沙遜微笑:「我的丈夫從不干涉我做任何事。一切決定都與他無關。我只希望您能准許我離開,就像最開始時准許我進入一樣。」
沙遜目光有一絲憎恨閃過,但最終還是長嘆:「幸好你不是因為我是猶太人。」
能說出戲謔的話,或許心結已開,毓婉坦微笑:「我對您非常感謝,無論您是什麼人,都是我的朋友。」
語音未落,毓婉身子被他擁入懷中,他的親吻落在她的額頭上:「你們中國人,最不喜歡女人拋頭露面,若我是你的丈夫或情人也不會容許你在外面為生計奔走。從今天起,我們不是朋友,你要麼成為我的女人,要麼成為我的敵人。」
毓婉掙脫開他的擁抱,轉回身向自家車子走去,頭也不回的回答道:「那就做故人吧。」
沙遜屏氣凝視毓婉背影,靜了片刻,無聲笑出來。
這才是他認識的佟毓婉。
毓婉坐上車,腦中一片混亂。車子轟鳴陣陣向杜家平穩駛去,她滿心想的卻是接下來該如何避開沙遜報復,忽地車子一個急轉,雀兒跳起來拉住她的胳膊猛烈搖晃:「二少奶奶,快看。」
亂鬨鬨街面上兩伙黑衣人在血肉廝殺,飛起的刀斧砍在人身上濺起血霧。司機見情況不好,連忙掉頭拐彎溜了前方小巷:「二少奶奶,大概是那些幫會的流氓在內訌,咱們還是躲躲吧。」
自從青洪幫參與鎮壓罷工學cháo後,總能見到幫會混戰,想來也是些有血性的幫會人不肯與同胞廝殺想要脫離掌控。毓婉收回視線並沒再出聲,車子往前開了沒多遠,被個血葫蘆樣的人趴在車窗上,司機為避免撞上將車打向一旁緊急剎車,雀兒驚叫:「是馮香主!」
毓婉爬過去搖下車窗,那滿臉是血的男子果然是大頭,大頭見到車內毓婉也是驚訝:「大姐,堂主他……」
迎了大頭手指方向,毓婉發現小巷子內停一輛車,車門向外打開,駕駛位置上的司機已斃命癱倒在外。
她想推開車門下去查看,雀兒連忙阻攔:「少奶奶,不能去的,外面正……」
毓婉根本聽不得雀兒勸阻強行推開車門跑下去,巷子外悽慘呼喊聲還在耳邊嗡嗡作響,眼前正是已身中數槍躺臥在座位上的周霆琛。身後那些黑衣人又呼喊著衝上來,小巷內槍聲大作,間或有枚子彈貼了毓婉耳邊打在車門上,穿出一個洞來,大頭打口哨示意青龍堂弟兄們盡力拖住那些身穿黑衣的青紅幫人,必須給堂主留出時間離開。
毓婉咬牙用力從車上拖下周霆琛的身子。周霆琛身材高大沉重異常,司機和雀兒見狀也只能硬了頭皮跑下車來幫忙,三人連搬帶扛終將全身是血的周霆琛扶上自家車。眼見情勢惡劣,司機當機立斷髮動車子,毓婉趁車子尚未發動探出半個身子朝大頭大聲呼喊:「大頭,快跟我上車,快!」
大頭扭過頭來,滿臉滴滴答答是血已看不出面容,毓婉這才發現他的頭頂早被人用刀斧劈開了寸長的口子,血滾滾從傷口中湧出,她不覺變了腔調:「快上來,我帶你們去看醫生!」
「快走,大姐!你能念在以往情分上救堂主,我大頭已感激不盡了。我兄弟小胖方才被青紅幫的人砍死了,為了救堂主我來不及替他收屍,您先走一步,我去找他屍首!」大頭踉踉蹌蹌向前邁了腳步,從地上操起半截青石磚向巷子外走去。
毓婉咬牙呼喊:「那素兮怎麼辦!」
大頭頓住腳步,旋即留戀回頭:「大姐,替我照顧她吧!」
青紅幫的黑衣人再次衝上來,手中槍械朝毓婉的車子胡亂掃she,毓婉橫心將車門關上,摟起周霆琛大聲命令司機:「快,開車!」
說罷這句,再回頭望了望以性命為兄弟收屍的大頭。
那些黑衣人終還是突破了青龍堂的拖陣,揮舞刀斧抬起長槍沖了上來。
大頭奮力揮舞了手臂向青紅幫人撲去,一陣槍響與廝殺,身上又多中了數十刀十餘槍,噗通跪倒在地,血染滿灰色長衫。
他極慢的回過頭,似等待的毓婉的最終允諾。毓婉淚流滿面,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哽咽的回答:「好,大頭,我會替你照顧好素兮。」
雀兒發覺周霆琛的身體有些冰冷,連忙翻找衣物為他蓋上,「周少爺好像不行了。」
毓婉緊緊抱住周霆琛,手搭在他的脈搏上。他的脈象極弱,微弱跳動意味隨時都會離開。
車子瘋狂在巷子裡狂馳,身後追趕的黑衣人越來越少,槍聲也逐漸減弱。又鑽過幾條街巷,終於到了法國醫生所在的醫院。與周霆琛相熟的醫生不由分說上了車,「現在醫院不敢收周先生,許浩南與每家醫院發過通示,哪家醫院敢收留身上有槍傷刀傷的人都會被牽連停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