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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1:53:38 作者: 瞬間傾城
至傍晚時分,大夫不放心再來診看,小小思唐已只有咽下去的氣,再無吐出。一雙烏黑眼睛無論如何也睜不開了,小手更是垂在身側,任憑如何逗弄也不能抬起。
大夫見毓婉傻愣愣抱著孩子不肯放手,唉聲嘆氣扭頭離開。他知道自己就算是再說什麼這個瘋女人也不會肯把孩子放開的,大夫回到醫堂將抵押給他的手鐲和翡翠物件都退了回來,只央求著素兮帶了瘋癲的毓婉趕緊走,千萬別在此處玷污了他的名聲,當若一會兒孩子果真斷氣了,毓婉要是哭鬧起來,以後他還如何憑醫術活命?趕緊送走姑奶奶要緊。
素兮又是跪又是求,眼淚鼻涕混成一塊也打動不了鐵石心腸的大夫,再回頭毓婉又成了半傻痴的呆人。素兮心一橫,抹了眼淚收拾好包袱,拽了小姐抱住小少爺一同出了醫館後門,將包袱背在肩頭,再拉扯了木訥不會走動的毓婉,主僕二人站在人流熙攘的大街上,處處是笑逐顏開,處處是喧天鼓樂,這上海灘已沒有她們容身之地了,偏又迎面碰上一頂花轎,兩隊鼓樂。
震天響的鞭炮炸得毓婉慌蒙住思唐雙耳,雙眼空洞的可怕:「思唐不怕,思唐不怕。我護著你,不會有事的。」
素兮看毓婉當真瘋了,萬分焦急,已經顧不得主僕之分大力拽過毓婉,掰開她的手臂:「小姐,小少爺已經不行了,你舍了我,我帶走去處理,您和允唐少爺還年輕,總會還有孩子的,和小少爺緣分至此已經盡了。」
已經被氣急迷了心的毓婉根本聽不進去素兮的話,只一味低了身子抱住孩子雙耳,素兮見毓婉緘默權當是認可自己舉動了,上前就來搶孩子,毓婉本能死死抱著孩子不肯放手,素兮只能從背後抱住瘋狂掙扎的毓婉:「再不舍了小少爺,小姐心裡只怕會更難受的,以前常聽老人說,如果能早些舍他去了,他才能找到好人家輪迴,沒準過兩年,他還是小姐的孩子,還是素兮的小少爺,小姐,你放手,放手吧!」素兮噗通跪倒在毓婉腳邊,抱住她放聲大哭。
毓婉的手指死死扣住孩子的襁褓,任憑誰也不能奪走孩子。
她不想放手,這個孩子身上傾注了她的所有的心血,所有的忍耐,所有堅持,似乎都是因為他的存在,她才能在杜家生存下去,才能和杜允唐做了夫妻,孩子沒有了,她對杜允唐的許諾似乎也不存在了,她被牽絆的腳步又可以重新邁開了,孩子沒有了,她和杜家的關係也就真的蕩然無存了。
大頭聽到下屬稟告不覺皺眉,他當然知道這消息的重要性,但是否需要轉告堂主,著實讓他為難。昨夜周霆琛回得青龍堂已下令誰也不肯接見,不僅一夜一日米水不進,直到現在黃昏已過,書房的等也沒有點亮,如果這個消息被堂主知曉了,只怕還要惹得他難過。
大頭抬頭看看天,烏雲又捲風襲來,似又見雨意,他將剩餘菸頭扔在地上,皮鞋踩上去狠狠扭了兩扭向小胖擺手:「走,咱們先去看看,有萬一了在跟堂主稟告。」
毓婉和素兮一主一仆站在醫館前半晌不曾離開,那大夫出門見她們抱了孩子引來眾多圍觀的人,連忙不耐轟趕:「姑奶奶們,你們趕緊走吧,診金我也沒收,東西也都退還給你們了,你們另請高明吧,在這樣站下去肯定會砸了我的招牌的,以後我還要靠這行混口飯吃,飯碗被你們砸了,全家老少都要喝西北風的,就當是可憐可憐我把,快些走!」
毓婉靠在醫館的牆壁上默不作聲,只摟住懷中的思唐默默流淚,素兮再焦急也不敢上前去拉她,生怕小姐心念一動當真做出什麼不要命的事來。
黃昏過後,西邊又有陰雲黑黑壓了頭頂襲來,怕是昨夜的雨還沒有散今天趕來作亂,路上行人穿了棉布長襖,抄了手蹭著鼻涕看這打扮得體的少奶奶被人惡聲惡氣的驅趕,多少也抒發了他們多年來心底壓抑的對富人嫉恨,唯恐天下不亂在一旁起鬨,問那大夫是不是治了人命,所以人家才不肯走。
那大夫見大家有些當真了心中更急,索性抄起掃地的大掃把朝毓婉打來。
毓婉積攢下的疲累沾滿胸腔,整個身子搖搖欲墜的打晃。抱著孩子的她不知躲閃,正迎住打下來的掃把,素兮想要去攔住大夫動作反被腳下石子絆到,人連同懷中抱著的包袱也散開了,中間溜溜滾出幾枚戒指,圍觀人群建有金澄澄的物件湧上來哄搶,素兮被逼無奈,整個人趴在包袱上不肯鬆開,手忙腳亂的拍打黑黝黝的手:「不許搶,不許搶,再搶我就送你們去巡捕房!」
那大夫本是想嚇嚇不肯離開的毓婉,不料毓婉始終保持僵硬的姿勢不肯走,他掄過去的掃把帶了風勢砸下正打在毓婉身上,重重的將她撞向牆面,痴傻如她不曉得什麼是疼痛,掃把尖掃過柔嫩臉頰擦出一道細細血痕,只是如此細微的疼痛比起即將喪子的疼痛太過渺小,她根本感覺不到,所以還是不閃。
大夫見她人傻呆呆的氣不打一處來,在想下手恰好大頭小胖從車上跳下來,見大夫高高舉起掃把似準備驅趕二少奶奶,小胖二話不說上去將大夫飛腳踹跪在地,狠狠掰了胳膊將大夫按在毓婉面前:「青龍堂的人你也敢打,還不快給她賠禮道歉!」
大夫聽得青龍堂三個字唬得身子也蘇了半邊,連忙跪倒給大頭咣咣磕頭哀求:「打野饒命,大爺饒命!」
大頭和小胖見毓婉申請知道定是受了驚嚇,只打大夫一個耳光還覺得不夠解氣,撲上去又是一頓拳打腳踢,那大夫體質文弱不消幾下就血淌得滿臉花,還想爬過去跟毓婉求饒,忽見她抱了孩子像幽靈一樣飄忽著離開。
大頭見毓婉腳下沒跟,走路晃晃蕩盪,唯恐怕她路上出事忙和小胖招呼了素兮一同跑過去,素兮急了,抱著包袱衝上去拽住毓婉的胳膊:「小姐,你要去哪而?」
毓婉眼神空洞的回頭望了素兮,一本正經的回答:「我要回家。」
素兮被毓婉回答弄得錯愕:「小姐,你是要去杜家還是佟家?」
毓婉神智一晃,又吶吶開口:「杜家已經不是我的家了,佟家……」
「佟家也不是你的家了,小姐。」素兮怕神智已失的還去佟家讓新太太當眾羞辱,只能狠狠心將真相說出,可毓婉被心魔迷了竅,不管三七二十一還是往佟家方向走:「母親說,改日萬一有了難處就回佟苑去,她都幫我打點好了。」
「小姐,太太她已經過世了。」素兮抱住毓婉胳膊放聲大哭,在她眼裡,毓婉已經瘋了,徹底瘋了。大頭在一旁急得跺腳,手足無措看了二人拉扯動作。
毓婉也不管素兮,甩開被鉗制的手臂繼續向前晃晃悠悠走過去,大頭和小胖雖不敢斷定二少奶奶確實瘋了,但小心點維護總是沒錯,也小心翼翼跟上毓婉,隨之前來的汽車只在兩個人身後默默溜邊開著。
一路上素兮拉著毓婉,怕她跌倒。結果發現自己根本牽扯不過她向佟苑奔去的力量,可見回家在毓婉心中有多麼重要。
天空開始颳起陰冷風來,秋風席捲了落葉飛至天際,毓婉凌亂的長髮被吹佛在空中漫漫飛盪,她怕思唐因風受涼,不覺又抱緊了些,素兮擔心毓婉身體從包裹里掏出一件外套為她披上,毓婉腳步虛晃,一個動身外套又墜落地上,大頭奔跑幾步撿起外套交還給素兮,素兮難為情的點點頭,「謝謝。」說罷又重新將衣服為毓婉披在肩頭,毓婉向前走了幾步,外套再次滑落在寂靜街頭,反反覆覆折騰幾次,素兮捂住嘴嗚嗚慟哭起來,撿起衣服的大頭只好把衣服在手邊掛著,跟隨在素兮和毓婉身後一同向佟苑走去。
終於走到了佟苑,佟福見這小姐這幅痴痴傻傻的模樣已感覺有些不妙,毓婉揚手要去扣動門環,他連忙攔了毓婉讓到門房內坐下:「小姐,你又來做什麼?」
毓婉抬頭望了佟福熟悉的面容,又低頭看看自己懷裡的孩子,傻傻念叨:「你去與母親說,我要見她。」
佟福被素兮拉至一旁,滿臉是淚的她小聲哀求:「福叔,小少爺已經不行了,你去跟老爺說說,讓小姐現在佟苑住下,把小少爺後事辦好了,再說其他。」
佟福從小看毓婉長大,如今見毓婉痴傻容色也是不由的老淚縱橫,他忙不迭的跑進入內去給姥爺傳話,不消一袋煙的時間又垂頭喪氣的走出來:「素兮啊,你跟小姐租間房子吧,這裡是錢……」
「老爺連自己的親外孫也不管麼?昨天不是還說讓小姐回來住他就可以既往不咎嗎?」素兮連忙抓住佟福胳膊不住搖晃,他不敢置信佟佳鴻仕居然會如此絕情,明明知道小姐即將喪子都不肯收留。
佟福看了看四周那些新來的傭人,刻意壓低了聲音:「老爺也是想留的,只是新太太說,如果孩子死在佟家,怕杜家人以此為藉口來佟苑鬧事,不如給些錢讓小姐去租個房子方便照料。」說罷,佟福掂了掂掌心的一摞銀元:「就是這些,新太太賞的十五塊租金。」
素兮前所未有的惱了,她一把將佟福手中銀元抽在地上,咣噹噹滾得滿地光閃閃一片:「欺人太甚,憑什麼想打發要飯花子一樣打發小姐,我倒要問問,這個家還姓不姓佟!」
佟福將銀元一枚一枚撿起,端在手心吹了吹上面的灰塵:「新太太還說,叫小姐別記恨她,她也是打從這樣的日子過來的,實在是怕了,不得不如此。」
仿佛被銀元滾地的清脆聲驚醒了,毓婉雙眼又有了些神采,她痴痴轉過身,從佟福手上接過那十五塊銀元:「你替我回她,這些錢算我佟毓婉借她的,有一日我定會還給她。」她轉回身望了望佟福,淒楚一笑:「佟叔,孩子有病,今晚我無處可去,就在佟苑這裡門墩上坐一夜,行嗎?」
佟福鼻子一酸,老淚又落了下來,當即狠狠點頭:「行,小姐做多久都行,誰敢攆小姐走,我也不跟這兒幹了。」
毓婉命令素兮把懷中的包袱打開,鋪些衣物放在佟苑門口的石墩子上,她抱了思唐坐上去,呆呆看風卷了桔黃落葉在自己腳邊打轉,一動不動的。
此刻她不再心痛了,她的所有希望正在懷中一點點變冷,一點點變硬,思唐這個孩子才來到人世兩個月,吃了一些奶,吃了比奶還多的藥,如這就要去了,過真是個沒福氣的孩子,或許今晚離開了她的懷抱,孩子還會投胎到更好的人家,不需要大富大貴,只要能安安穩穩的生活,有父母疼愛,有長輩庇佑,有片瓦遮頂,有餘糧溫飽她就心滿意足了。
「孩子,去吧,母親無能,沒辦法保住你的性命,你若再次投胎轉世,千萬認準了,莫要來我這兒了,我不配做個好母親。」毓婉小聲喃喃,眼淚順著臉頰落在思唐的粉嫩的小臉上。淚水蜿蜒滑入孩子的耳朵,她仔仔細細為他擦拭乾淨,即便當真要到另一個世界,也要乾乾淨淨的去,千萬不能被新的父母厭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