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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1:53:38 作者: 瞬間傾城
    「聽說是為了幫遠達紗廠逃稅……」這個完全沉浸在喪夫之痛的女人臉色蠟黃,發間的白花顫巍巍的訴說她強忍著的悲慟,「他對你們這樣忠心耿耿,你們如何待他的?你們給錢又能如何,能換他一條命麼?」

    王老夫人聽見兒媳的話,立即出聲斥責:「我們跟隨杜家這麼多年了,杜家不曾薄待過咱們,你不該說這些!」

    杜瑞達聞言按住王老夫人的手,並沒說話,只是靜靜觀察毓婉如何處理。

    毓婉心中惻然,聲音更加抵押:「是,即便給再多的錢也無法換回王經理性命,我願代表遠達紗廠向您和老夫人致歉。」說罷向兩人深深鞠躬,王太太如同瘋魔般朝毓婉臉頰唾了唾沫,不住的冷笑:「連錢都解決不了的事,一句道歉就能解決了?拿錢壓人,你也不怕老天爺打雷劈了你!」

    毓婉並不反駁王太太的唾罵,王經理雖然擅自拉布匹去碼頭裝貨,但終究是憂慮近來紗廠停工無法維持周轉不得已而為之,在稽稅司外又是他拼命拉了自己一把才將她的性命救出,雖不是因此遇難,卻也難逃一定干係。

    再冷眼瞧那些如狼伺視的王家親屬,他們的眼睛始終盯著靈堂上幾人的一舉一動,大有若有干戈必將將事情鬧大的意思。王太太如此癲狂必是這些有心人在背後煽動的結果,一旦當場翻臉,杜家所作努力將會悉數作廢。

    杜允唐定定看毓婉彎下的腰,仿佛今天才認識眼前這個女人。她性格堅韌,堅持原則,有可以唾面不躲的沉穩,也有識得體大的眼光。他似乎開始重新審視枕邊的妻子,看來,她確實有不負父親欽點。

    王太太更是直接拉扯了毓婉的胳膊哭喊著:「你償命,我要你用你的命為德鄖償命!」一邊慘笑一邊大哭,高過毓婉許多的她用力撕扯了毓婉的身子,毓婉因整夜未眠身體已極其虛弱,被王太太拉扯的左右亂晃,險些踉蹌跌倒。

    杜允唐見狀猝然站在毓婉面前擋住聲嘶力竭的王太太,攔住她進一步的動作,怒吼一句:「夠了!」

    被驚嚇的王太太囁嚅了嘴巴,眼望著暴怒的杜允唐嘴巴開合幾次也不敢有膽當真與他作對,她被杜允唐緊緊攥住的手腕仿佛鋼鐵鍛造的鉗子捏住,稍一用力就會咔吧一下碎裂,由此可見,杜家二少奶奶並非真如那些人所言,不得杜家重視,甚至失寵杜二少爺。

    毓婉走過來,伸出手掰開杜允唐的手指,因動作急切晃得耳邊的珍珠耳環盪得厲害,杜允唐不知她是何意,失神將手指放開,毓婉橫在他與王太太面前,將王太太攔在身後,嘴角浮起悽然微笑:「不夠,面對害死自己丈夫的仇人,無論妻子做什麼瘋狂的舉動都不夠。」

    杜允唐察覺她的冷漠不知該說什麼是好,她對他的冷,只因昨晚他掠奪了她憧憬愛情的權利,他們現在甚至連合作夥伴都不再是了,她唇邊淒冷的笑容讓他全身如墜冰窖。

    毓婉的眼淚終於流下來,她回過身向王太太鞠躬,真誠道歉:「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眼淚一滴滴仿佛滴在杜允唐心頭,他的嘴角微微顫動,良久,終還是默默站在毓婉的身後扶住她的手臂,也一同低下了始終高昂的頭。他從小到大從未與人低過頭,寧可被父親用棍子打得三天起不來床的他面對母親的哭泣也不曾認錯過。

    只是這一次,他做了憑他自己一生都不能做的事。

    放聲嚎啕大哭的王太太被識眼力的親屬拖拉下去,杜允唐攙扶著毓婉始終默默佇立在靈堂前致歉鞠躬,站在靈堂內的杜瑞達目光落在小夫妻倆身上,嘴角第一次對兒子露出肯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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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達紗廠的事未能順杜家意思無聲解決,沈之沛聽聞遠達紗廠曾偷運貨品,下了命令,即便貨品已經被燒毀,稅還需全額繳納,憑杜瑞達和杜允唐輪番出面也不予通融,限令一個月之內必須繳納。

    五萬現金杜家還是拿得出的,只是眼下各個廠子皆因戰亂無法正常運作,倘若當真被抽調了這些資金,接下來的周轉就會越發艱難,杜允威和美齡不敢違背父親的意思被迫被挪用了他們遠達洋行的活動資金,不敢當面發作,私下裡的言語越發難聽起來,還是杜凌氏拿了自己的一部分錢給毓婉做樣子,翠琳一房才停了言論。

    此刻,不單單是杜家,全國百姓也是深陷囹圄無法自拔。聽聞張作霖在東北宣布滿蒙獨立,一些舊日的滿清貴族便典賣了資產千辛萬苦逃去那裡承蒙這個昔日被稱作胡匪頭子的小矬子庇佑。而陳炯明叛變率領4000餘人圍攻總統府,孫中山總理被迫逃亡,北伐軍回師討伐陳炯明,政局不穩動盪,越發讓人寢食難安。

    也在此時,佟家先敗了。

    ☆、再起波瀾中

    佟鴻仕籌集大筆資金托友人去法國做西藥生意,海防嚴控後那友人就如同海上的泡沫消失在碧水藍天的那頭。與佟家來往的親友原本就因眼紅佟家能夠藉由第一次進口西藥賺取大額利潤,只道是參與就有錢分,紛紛自願將錢財送與佟鴻仕借出,如今出了事,原先那些諂媚求合作的親友齊刷刷翻臉不認,追趕著佟家勒令將自己錢財歸還,否則就要告官。

    佟鴻仕本想辯解此事與自己無關,自己也是受害者,但此刻面對瘋狂的親友,縱然渾身長滿嘴也是百口莫辯。

    近四十萬被詐騙的資金,其中有毓婉的聘禮近十萬。因背負巨額負債佟家此刻已經聲名狼藉,凡與其有沾親帶故者皆唯恐被借錢,紛紛與佟家劃清界限,就在半年前,他們還因毓婉嫁與杜家的盛世趨行而來說什麼同宗同族同鄉之類的客套話,可見利字當頭,翻臉之快,勝過六月天小孩臉。

    毓婉坐在母親病床上看著父親給自己翻看借款目錄,一頁頁記錄的都是與佟家沾親帶故的好親戚好朋友的借款數額,從三千五千的大洋,到數萬的珠寶,都是一筆筆落在實處的龐大債務。

    那氏被丈夫擅自行動慪了火,一口氣憋在胸口病倒了,她這樣的剛強性子自然不堪忍受被人上門追債的羞辱,恨不能就此去了才算痛快。

    毓婉探手摸了母親的額頭不覺皺眉:「母親,吃點藥吧。」

    那氏閉合著雙眼倔強的搖頭,眼淚不住的順臉頰流淌。

    佟鴻仕寄予期望在毓婉身上,雖說現在杜家也是有些窘困,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終究是能妥過去的,他殷切的看著毓婉:「婉兒,你看,不如與你公公說一聲……」

    毓婉嘆口氣:「父親,你是知道的,杜家現在自身也難保。」

    佟鴻仕眼底閃過失望,整個人落魄的癱在丫鬟搬來的凳子上,拿起一旁的眼袋吧嗒吸了一口,心事太重被煙嗆住,劇烈咳嗽起來。他一邊撫胸口平息咳嗽,一邊掩蓋自己與女兒要錢救命的赧然,慚愧道:「我知道,我怎麼能不知道。你在杜家也為難,這些日子我也打聽著,那個杜允唐對你並不好,我與你母親聽在耳里疼在心裡。」

    毓婉毫不猶豫打斷父親的話,「別說了,那些沒什麼。」

    看女兒神色就知素兮所言非假,佟鴻仕的呼吸有些沉重,將碧璽的菸袋嘴從嘴邊拿開:「不然就這樣,咱們將佟苑抵押給大華銀行,我估摸著還能拿出個二三十萬來,先還了債再說。」

    聽得要當佟苑,那氏眼角的淚流淌得更凶,整個人喘得厲害,毓婉一邊拍撫母親一邊煩躁的說:「父親別說這樣的話,佟苑抵押了,你們住哪裡去?更何況兵荒馬亂大家都在囤金,誰會接手一個空殼子?」

    佟鴻仕無奈抹了一把臉,兩個月不見分外蒼老的他眼窩深陷,整個人佝僂了身子看上去異常憔悴,他還在拼命的咳嗽著,結結巴巴說:「那,那我就將,佟苑,將佟苑送債主們就是。」

    毓婉站起身,為父親一下一下捶背,有撮斑白的頭髮隨著她的動作一翹一翹,在眼前直晃。她抿緊嘴,低聲說:「你先不要著急,總歸會有辦法的,離最後期限,還有一個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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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月,三十天,說快不快,說慢也不慢,戰局動盪,能靠得上貼得住的人皆捂緊口袋過日子,憑毓婉自己根本難以籌措資金,眼看著限期已到萬萬拖不過去了,只得硬著頭皮跟公公借款。

    毓婉遲疑的迎上剛剛從外歸來的杜瑞達,人還沒開口,容媽遠遠就在一旁笑著問:「太太一早就準備了晚飯,老爺是在花廳用,還是在廊子裡用?」

    杜瑞達疲憊的拖了身子向容媽媽揮揮手:「不用了,轉告太太,讓她們先用。」他抬起頭看見毓婉一怔,隨後嘆口氣:「你先跟我來一下。」

    兩人一前一後上樓進了書房,杜瑞達沉沉坐下靠在椅背上,疲憊的他閉合雙眼,拇指不住揉著額角:「聽說最近親家那邊有些吃緊?」

    毓婉被說中了心事,難堪的點點頭:「是,有些解不開的事總需得操心。」

    杜瑞達睜開眼,語重心長的說:「你是知道的,如今杜家也是自身難保,你先看看這個。」說罷,一疊報紙由桌上送過來,頭版頭條赫然寫了幾個大字,上海海員罷工,實業巨頭受損。他低頭拉開抽屜,從抽屜里掏出煙來,點燃後並沒去吸,只是在煙霧裡露出擔憂的神色:「前有工人罷工,現有海運停航,看來咱們真是要關閉工廠才能撐過去這一關了。」

    「可是,父親,如果停業,怕是難以維持日常損耗。」毓婉並沒想過局勢會這樣愈演愈烈,她本以為沈之沛會出動軍隊鎮壓罷工,那些罷工的工人很快都會在各個公會領取一些薪資補償後恢復生產,可日子久了,她驚異的發現這些工人並不是為了一點薪水鬧事,似乎,他們有了其他的信仰,這種信仰能夠支撐他們不顧流血犧牲將罷工進行到底。

    「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對了,你父親那裡需要多少錢?」杜瑞達說到這裡,不由抬起頭睜眼看了毓婉一下,毓婉思量許久才勉強開口,「至少三十萬。」

    杜瑞達望著窗外出了會兒神,手指上夾著的煙燃出了長長一截灰燼,炙熱的溫度險些燙到手指,他回過神,灰燼正跌在菸灰缸外,「有點力不從心阿。」杜瑞達極少抽菸,毓婉盯著那半截菸灰,心底陡然冰冷,她立刻低頭回答:「我知道,父親,所以我會回去去勸說父親將佟苑賣掉。」

    杜瑞達搖搖頭,重重嘆口氣:「倒也不至於賣掉佟苑,當真賣掉了,親家去哪裡住呢?」

    毓婉聽得杜瑞達的口風似有鬆動,心底又突生許多希望,她想多跟公公懇求些資助,偏臉上實在過意不去,只能勉強笑道:「也確實沒其他的辦法。

    杜瑞達站起身將報紙撿起在掌心拍了拍:「回去跟親家說,這個忙我一定會幫,只是需要再拖幾日,待這邊先平復了,才能騰挪些資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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