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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1:53:38 作者: 瞬間傾城
    畫廊也沒有心再做下去,她糙糙出手,準備轉讓給同學。只是加上門面裝修,內里擺設,幾萬塊難壞了想接手的人。唯獨彭教員將家裡不用的祖產變賣了,帶錢來見她。因為不過才做了幾日,一切還算簇新,毓婉親自來為他講解做洋人畫廊的訣竅。素兮在一旁幫忙打點了毓婉留下的東西,待一切收拾妥當,毓婉將手中的鑰匙轉交給彭教員。彭教員將鑰匙收到口袋裡,認認真真查了幾遍才確定。他知道毓婉即將結婚,也不好舉動過於親密,只是對毓婉鄭重點頭:「你放心,我會把畫廊好生經營下去。」

    毓婉痴痴望著門口迎客的那束風鈴,室內水霧氤氳,風鈴上有了水跡,她緩緩抬起手擦拭了一下,而後不顧素兮阻攔自己親自爬到凳子上,將周霆琛系好的繩結一下一下拆開。

    拆開了繩子,眼淚也正滴在他綁過的地方。

    一滴圓圓的淚珠,晶瑩透亮,停留後無法暈開,他系的結,她解開了,只是不知那結是否系在心裡,系在最難忘的地方。

    素兮打傘為毓婉撐住,毓婉彷徨的隨著她的攙扶帶著風鈴出門,彭教員默默送她到了車邊,風勢極大,將傘吹得歪斜,毓婉想了想,將那束蘭花風鈴窩在懷裡,哪怕後背被風潲了一片濕濡,也不肯放手。

    也許,此生就這樣斷了。她總算還留下一樣屬於他的物件。

    雨勢越來越大,整個車子看不清前方道路,緩緩在水中間穿行,豈料一個水坑陷進去,車子拋了錨。毓婉依舊是悵然不動的,素兮焦急的打傘和司機跑下去查看,不知何時,一旁的道路上停了一輛車,本可以劈開水浪開過去,卻也一同巧合的停在同一處路中間。

    雨點啪啪砸在車窗上,聲響急速,因為車內溫暖還浮了水霧,仿佛整個人都被一個磨砂的玻璃杯子罩起來了。毓婉始終沒有去看旁邊車子裡的人,只是聽得素兮在窗外責怪司機,語聲被大風颳得變了調子:「怎麼壞了,這下如何是好?」

    毓婉終於緩緩側過身,抬起頭正對上那輛車裡的人,隔了兩道玻璃,他正與她對視,就這樣愣住,一動不動的。

    毓婉回過神,木然閃過視線,即使側著身子,他仍能感受到那如炬目光鋒利得仿佛能將自己的身體戳出個洞來。

    車門打開,周霆琛撐傘從車上走下,站在毓婉車門一邊,毓婉將臉扭向一旁不肯看他,對面的街道被水霧蒙住,看不清楚,只是不知道那水霧是老天爺的眼淚,還是她的。

    周霆琛望著車窗內的她,心中縱有萬千句對她說的話,也不能開口。聽得她大病一場,他也是心急,但那時他確無法出現。此刻,她的臉龐還是有些病癒後的蒼白,身子似乎也清瘦了許多,可這又與他有什麼關係呢,她即將羅敷有夫。

    素兮看見周霆琛,忙奔了過來,將小姐擋在身後:「周少爺,你想幹什麼?」

    周霆琛沒有回答,仍在望著毓婉。大雨砸在黑傘上發出砰砰的聲響,他的鞋子已被雨水淹沒,水漫到腳踝暈了褲管。他只能看清素兮的嘴唇在一張一合,卻聽不出她在說些什麼,他甚至想,想現在帶她走。

    隔了許久,他才低啞了嗓子說:「我送你們回去。」

    積水的路上連黃包車也看不見蹤影。即便是有,剛剛病癒的毓婉如何坐得?

    最終權衡素兮還是由毓婉和自己坐在周霆琛的車子裡。隨車的小胖與佟家司機再尋其他車前往佟家。

    毓婉低頭進入車子,一言不發。周霆琛坐在前排,微微有些回頭,見她順利坐進來命令司機:「開車去佟苑。」那司機本是路熟的,很快將車子開起來,兩邊景物在雨中變了形狀,有些頭暈。毓婉覺得車內悶窒呼吸,不停用手指掐住另一隻手虎口處,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堅持住。

    周霆琛極緩慢的點了支煙,忽然想到什麼,又以手指掐斷,一點點菸霧使得他不停的咳嗽起來,劇烈的咳嗽迫使周霆琛不得不捂住胸口,全個身子僵直挺住,不讓後面的人看見自己的異樣。

    兩人坐在車裡,一前一後並未答話,不過一刻鐘的功夫,已到了佟苑。

    素兮連忙下車撐傘,周霆琛也下車撐了雨傘。他的蒼白臉色使得毓婉有些驚訝,她停頓了腳步,猶豫一秒鐘,隨即鑽進素兮的傘下。萬道水幕砸在地面將兩人分開,佟苑門口的玉石台階被雨水沖刷得如同周霆琛此刻的臉色。

    她沒有移開目光,隔著雨幕與他相望,真想問一句為何這麼久他都不來看自己。

    他站在雨中一動不動,任由風雨吹了衣衫,將所有的真相咽下,也不肯告訴她。

    素兮輕輕喊了一句:「小姐,咱們回去吧?」

    毓婉收回視線,向周霆琛點頭示謝:「謝謝周先生送我回來。」

    周霆琛不能開口,只是望著她隨素兮走入佟苑,纖瘦的背影越走越遠,甚至需要旁人的攙扶,直至停在消朱門深戶前,隨後趕到的小胖見周霆琛站在雨中瘋一樣跑過來:「堂主,你不要命了!」

    周霆琛沒有動,雨幕與眼前的景色都混成一片做背景,她背影是雨幕中的主角,一點點,一點點,最終隱藏在佟苑大門後。他極慢的回頭,腳底飄忽著走到車上,一頭跌在座椅上,疲憊的閉上眼:「開車,去哪裡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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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毓婉又病倒了,直拖到下聘書那日,才由那氏親自妝扮了木偶般坐在席間與杜允唐對坐。原本按照舊時婚禮的習俗杜允唐不該出現,不過杜瑞達一向習慣革新,也就是新事新辦稱為尊重。

    雖然杜家行事喜歡新做派,但舊式的三書六禮不能少,納禮,問名,納吉都已做到,今日是納徵,主要要頂下來往的禮數和擇吉日完婚。席間杜允唐與佟毓婉不曾有過交流,那氏與杜凌氏也是矜持不語,唯獨佟鴻仕與杜瑞達兩人客套寒暄,再加上幾名要人充當媒人,偏將兩家的聯姻誇得天上有地下無。

    毓婉抬頭望著杜允唐。她似乎還從未認真端詳過這個即將成為自己丈夫的男人。他桀驁不馴的靠在椅子上,對那些誇讚顯然也是不滿的。

    毓婉的心中忽然有些冰冷,就是這樣的人,要與她同床共枕,也是這樣的人,要與她度過一生。胸口被這種突如其來的沉重意識壓得喘不上來氣,像極了那天碰見周霆琛時的窒悶,險些要了她的命。

    她猛地站起,身後的椅子向後倒去,噗通一聲砸在地面,整個人被一種奇異的感覺支配著,她不停的喘著,絕望的看著眼前所有的人,半晌才說出一句:「我,我不想結婚。」

    整個花廳的人都閉上嘴,連同佟苑裡的僕人也停住了腳步。他們仿佛看見了最不可思議的西洋景,那樣驚詫的看著她。

    而他們背後,花廳之外,那綿延至佟苑門口的聘禮正堵住她的喉嚨,使得她再沒有力氣說下去。

    隔了很久,那氏頭也沒抬的說:「她前些日子燒糊塗了,再休養幾日就好。」

    杜凌氏樂於那氏將毓婉丟盡杜家臉面的話遮掩過去,也跟著隨聲附和:「是該多多休息,總是神情恍惚怎麼能做個新娘子?」

    杜瑞達呵呵一笑,並沒有多說,反是佟鴻仕鐵青了臉尷尬的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一群人似乎再沒有人在意她的意思,又開始商榷吉日吉時。是阿,聘禮已經端到了家門口,距離婚期也只有兩個月,怎能說反悔就反悔?於是作為當事者的毓婉被所有人忽視了,任憑她怎麼不滿,也沒人站出來肯定她的慌亂。

    毓婉神色恍惚的抬起頭,正對上杜允唐的目光,他濃眉正擰在一起,眼裡全是憤怒和憎恨。 ☆、花嫁盟約上

    臘月初一時,佟家已經開始準備妝奩。以龍鳳喜箱裝滿各式珍寶擺在花廳前方,大大的抬箱下壓滿各式喜錢,漫天遍地的紅色錦緞映襯得低眉順眼許久的佟苑內外又重新煥發了生機,丫鬟僕人紛紛笑逐顏開,只嫁出毓婉一個人,似乎全天下都是喜慶無邊。

    毓婉覺得自己心底有些疼痛,可又說不出究竟是哪裡疼痛。她鎮定的做一個待嫁女子應做的事,應說的話,每走一步也要仔細想想該不該,對不對。她知道此生也許就斷在此處,記憶里那個人似她在沙漠裡窺見的海市蜃樓,帶給她少見的祈盼,虛無的蘸濕了乾裂的唇,灌溉了乾涸的心,於是她一邊汲取,一邊警告自己一切終歸是要散的,待到真的散了,她輕輕的鬆口氣,放下心中負擔,果然是散了,真不負她所望。

    她在逐一的試鞋。今日洋行送來了她陪送的鞋子以供挑選,因為按禮數要備足百雙,快到昔日發覺還差了幾款不曾準備,那氏特地命商行送來給毓婉挑。

    毓婉坐在閨房裡,由商行送來鞋子放在外,素兮捧著各式鞋子往返內外為她試鞋。一清早到現在已有兩個時辰,可毓婉就是覺得哪雙鞋都不是她最後想要的,她抬起頭,陽光正照在梳妝檯描漆彩繪的首飾奩上,那一對兒手鐲靜靜的擺在那兒,似乎已經沾滿了灰塵。

    「小姐,這雙鞋合適不合適,會不會擠了些?」素兮彎腰詢問,毓婉整個人像似有些痴了,並沒有回答。

    素兮連忙又換了一雙,將毓婉腳放進去,毓婉仍是面無表情,素兮有些急了:「小姐,再不挑出鞋子,鞋箱就裝不上,太太會生氣的。」

    過了好一陣子,才扭過臉去看,整個人漸漸回過神,隨手點了幾雙:「就它們吧。」

    素兮歡快的拿了鞋子走出去,門外乍現的陽光帶著冬日裡最溫暖的愜意照在她的臉上,毓婉人有些木木的,仰起頭,對那縷存在的陽光並不開懷。

    今日準備好妝奩,後日出發,聽聞雪梅也一同出嫁,毓婉惆悵不已。原本非議流芳嫁與他人做續弦的她們,一個也做了續弦,另一個嫁給並非自己所愛的丈夫,可見世事輪轉,總有一天會印證在自己頭上。

    那氏走進房來,見毓婉臉色還算紅潤坐下與她嘮叨一番,無非就是事已至此要懂得認命,杜家送來的聘禮拯救佟家於水火,甚至可以憑此東山再起,毓婉連日來天天聽父母對杜家聘禮唏噓,多少也知道自己價值幾何,時間久了人也木訥起來,對那氏的灌輸反映極小。

    那氏見她如此,有些無奈的喚了一聲:「毓婉。」毓婉緩慢的抬起頭,那氏嘆口氣:「我也是從你這個時候過來過。知道是極難的。這些日子你忍過去了,也無非就是痛上一時罷了。」

    「母親,我知道了。」毓婉並不想與那氏去談及心底的傷痛,生怕一經提醒又疼起來。

    那氏順著毓婉的目光,看到那對手鐲,站起身一邊走一邊說:「當年我也是覺得熬不過的,可嫁給你父親後又再見他,發乎情止乎禮,倒也不覺得怎麼痛苦,尤其又有了你……「轉到梳妝檯的那氏輕輕將那對手鐲摸了,滴血茜紅的寶石如同當年那氏哭嫁的霞帔,紅得那般刺目。她伸手抹了去,將手鐲揣入袖口,「這一生,誰又能惦記誰一輩子呢?也許有一日我死了,你父親轉身又娶了比我年紀小許多的續弦,那今日這些堅持,不就變得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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