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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1:53:38 作者: 瞬間傾城
楔子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2000年冬遼寧鞍山大雪連天
大雪將這個東北重工業城市罩得一片銀裝素美。用羽絨服、軍大衣、各色圍巾將自己圍繞纏緊的行人嘴邊哈著淡白色的霧氣,霧氣在臉上彌散開來,凝結凍成冰珠掛在眉毛睫毛上,晶瑩水亮。
這是一場五十年來前所未有的大雪,交通停滯,城市癱瘓,步行的人們匆匆步伐向家趕去。所幸大家對暴雪也已司空見慣,碰見相熟的朋友還不忘調侃是不是凍成了冰棍。
老人從爬滿冰凌的窗子上呵出暖暖的一塊光亮,看著外面已經生活幾十年的城市,無聲的笑了。她也習慣了這種暴雪的日子,仿佛所有過去的一切回憶都被雪掩埋在地底,再找不到痕跡。
她終於覺得有點累了,回頭看了一眼裂開皮的歐式皮沙發,這是孫子結婚時她送的禮物,用了差不多有二十幾年。
八十年代時國內物資還很緊張,手邊沒有家具票的她想給孫子買件像樣的結婚禮物都不能夠。於是偷偷用手裡存下的最後兩隻金耳環抵押給農村的老木匠,老木匠聽說過這種東西卻從未真切見過,便讓她畫圖來做。她一周後送去了憑藉記憶描繪的圖樣,整整用了兩個月時間老木匠才琢磨出這東西的做法,依葫蘆畫瓢打造出個樣式相仿的沙發來。送到孫媳婦家頓時為男方家添了不少臉面,看到孫媳婦羞澀的笑容,她也才欣慰笑了。
這套房子是極其破舊的工廠職工樓,四周牆壁用灰白色塗料一刷到頂,水泥地面上鋪著地板革冷硬得四周裂開了fèng隙,屋子裡擺放著j□j十年代的老式家具,除了這款歐式皮質沙發,房間裡的一切處處顯示著房子主人並不寬裕的家境,沙發正對的電視,甚至還是83年憑票搶購的21寸日立牌彩電,為了那台電視全家人排隊排了整晚才在朋友手中等到了電視票。二十幾摞十元票子換回了十幾年的美好回憶,也算物有所值了。
蒼老的老人看夠了屋外的風景,慢慢蹣跚了步子挪回沙發上,很快她就被電視裡的新聞所吸引,吃力的看著電視屏幕似乎從中發現了什麼珍寶。
在她的身邊,重孫子杜明翰和女朋友正在嬉鬧。那是個活潑的姑娘,老人時而會對她笑笑,她也極其友好的朝老人赧然回笑。反倒是杜明翰總覺得太奶奶人已糊塗聽不懂什麼,越發肆意和女朋友嬉鬧打趣。
廚房裡老人的孫子杜志剛和兒媳婦陳久文正在忙碌著,杜志剛揭開鍋,深深聞了聞,心滿意足的感慨:「都說是好吃不如餃子,我咋覺得,必須註明那是不如酸菜餡的餃子,酸菜餃子就酒越喝越有。」陳久文麻利的撿出餃子裝盤子,回頭瞪了他一眼:「眼瞅著就要當公公的人了,咋一點形象都不注意呢。」杜志剛咧嘴一笑,在鞍鋼工作當了多年爐前工的他,體態壯碩,笑時泛青的胡茬更為明顯。
這樣的生活,他很滿足。上有百歲奶奶,下有即將結婚的兒子,媳婦又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似乎生活如此平靜下去,再有個二十年他也可以心滿意足的閉眼了。
此時,客廳那個不算大的電視屏幕正在播出一條新聞,拍賣會現場人頭攢動,聲音嘈雜,記者的聲音被淹沒其中聽不甚清,老人探出身子努力的聽,才勉強聽清記者在人cháo中的報導:本台報,一場集合上海舊宅的最大拍賣活動即將在上海拉開帷幕,據了解,在所有拍賣舊宅中最引人矚目的是曾任宣統時期內閣學士佟鴻仕的舊日府邸,這座擁有百年歷史的中西合璧形式的老宅,是具有濃厚的中國封建意識大家庭受到西方文化衝擊後異化的產物,有重大研究和保存價值,此次拍賣一旦正式啟動,將本著有利於保護為前提進行項目招標……
杜志剛在客廳一角擺好桌子,放上幾盤餃子和菜,擺好醬油蒜泥,他回頭召喚大家吃飯:「都過來吃餃子咯,今晚的餃子餡光肉就放了三斤!」
老人似乎沒有聽見孫子的炫耀,蹣跚的走向電視機,雙腿似乎已經支撐不住身體噗通一下跪在電視前,她小心翼翼的摩挲著電視屏幕上上出現的佟家老宅的景象一寸,一寸,仔仔細細用耳朵貼在電視喇叭旁聽著電視裡記者被擠得變了腔調的介紹。
杜志剛和正在用圍裙擦手的陳久文面面相覷,重孫子杜明翰也帶著女朋友湊到太奶奶近前,好奇的打量她失常的舉動,屋子裡立刻寂靜下來,只有電視裡的聲響還在繼續。
老人忽然扭過頭朝眾人說:「這裡,就是這裡!這是我的家,我跟你們說過的老宅就是這兒。
原本緊張的眾人突然鬆了一口氣,杜志剛更是隨意把飯桌往前一推。憨笑著敷衍老人:「奶奶,行了,這點兒事你都叨咕一輩子了,咱們都不核計是真是假了。」陳久文也笑著去廚房忙碌,嘴上還不忘挖苦一下杜志剛:「我還以為你們老杜家藏著啥寶貝沒告訴我呢。」
老人還在目不轉睛的望著電視屏幕上的佟家老宅,並沒有聽見孫子的調侃。重孫子明翰走過來,彎腰攙扶起太奶奶:「太奶奶,那肯定不是咱家,咱家是姓杜的,別摸摸索索的了,麻溜兒吃餃子吧,都擱涼了。」
老人慢慢抬起頭,望著重孫子粗重的眉眼泛起苦笑:「是阿,我都忘記了,我們是姓杜的……」
於是眾人搖頭散開,又各忙個的.唯獨落寞的老人繞過冒著騰騰熱氣的酸菜餡餃子,一個人孤零零走回自己的房間。
在沒有關門的廚房裡,杜志剛對媳婦說:「我看奶奶的老年痴呆症又重了。啥玩意家不家的,我咋沒聽咱爸提起過?」陳久文不耐煩的收拾碗筷,動作利索,頭也不回就說:「她總是說你們家是大戶人家出來的,真是的,你們老杜家要真是大戶人家,我們還能住這個破房子二十多年?」
杜志剛咧嘴一笑:「她老糊塗了,這麼多年就沒見清醒過幾天。」陳久文把醬油和醋放在杜志剛懷裡,手比了比腦子:「歲數到了真不行了,當年咱倆結婚時候多精神個老太太,現在咋能糊塗成這樣?」
杜志剛點頭:「噓,別說了,奶奶也沒幾天活頭了,咱好好待她走完這輩子也算是問心無愧。」陳久文點點頭,長長嘆口氣:「要我說,還不如七十幾歲就嘎嘣一下死掉算了,總比這麼糊塗著活受罪好。」
杜明翰摟著女朋友回到自己房間躺在床上,也對她耐心解釋:「剛才沒嚇著你吧,我太奶奶就這樣,腦子有問題,沒事。」懷中的人似乎還心有餘悸:」等咱們結婚了,你太奶奶要跟咱們一起住嗎?「
杜明翰點頭:「這是必須的。只要太奶奶身體健康,咱們就得一起住。我爺爺過世的時候跟我爸說,讓我爸養好太奶奶,說她這輩子可不容易了。不但我爸養,我也得養。」得到這樣的答覆,顯然是有些不滿的穆婷婷又問:「那你奶奶是不是真姓佟阿?她總叨咕佟家佟家,是不是就是他娘家阿?」
杜明翰嘿嘿傻笑:「姓佟的多得是,這又不能證明她就是佟家大小姐。」似乎想到什麼的穆婷婷再問:「備不住有萬一呢?」
杜明翰立即從床上站起來,吧嗒一下立正敬禮:「報告首長,沒有萬一,我們家八輩貧農,我太爺爺是鋼廠挖煤的,我爺爺是鋼廠開車床的,我爸是鋼廠爐前燒鋼水的,我是鋼廠開天車兒的,咱們家一輩子根紅苗正!
猛然間,老人房間的門砰的一聲關上,房子裡的幾個人戛然停住說話,疑惑的抬頭望向被關緊的房門,愣住。
老人顫巍巍走到床邊,從床底摸索半天才翻出一個鋪滿灰塵的木匣子,她精細吹吹上面的灰塵,又小心翼翼的打開,木匣子裡藏有一本古老的黑白影集。她撫摸影集得意笑笑,低下頭,一一翻開。
第一頁:一個身穿旗裝扎著小辮子的女孩子站在身著清朝貴族服裝的父母身前微笑。背後正是桃花遮映下的電視裡曾經出現過的佟家老宅。
一隻枯槁的手輕輕撫摸女孩嘴角的笑容,一滴渾濁的眼淚滴落在相紙上 ☆、故國家夢上
1909年上海佟家老宅
凌晨風勁,送著佟苑內栽的桃花香氣彌散開來,將滿園j□j留在中西合璧的小院裡。佟佳鴻仕和那拉氏一襲旗裝佇立在大門口,摟著小毓婉對著碩大的鎂光罩子微笑。輕風浮動小毓婉旗裝長夾袍露出的內襯竟也是緙絲刺繡,足見佟家多年來在申城做洋務獲利不菲。
毓婉圓潤臉龐細膩紅潤,一雙明亮眸子微微揚起,嘴角也緊緊抿著靠在額涅身邊,左手還牽著阿瑪的衣角。前方鎂光燈一閃,攝影師從黑布罩子裡探出頭:「佟大人,請向右站一些。」
佟佳鴻仕回過身,笑著為那拉氏拉扯一下夾背心,那拉氏也為他整理一下頭頂的五品雙眼五品花翎的頂戴。兩個人併攏身形,聽得前方噗的一聲又冒出一股鎂煙,只是兩人下方的小毓婉卻無影無蹤。
天色漸漸開始放亮,佟家大門外,佟福帶著下人們正在七手八腳的搬運行李:「快點,快點,眼看就要去京城了,東西怎麼還沒準備好?」佟苑樹上駐足的鳥雀被他渾厚的嗓音震動,撲稜稜扇動翅膀飛了出去。遠處小巷裡早有黃包車夫和小商販蹲在那兒,見佟苑這般唬人的陣仗揣揣不敢上前。
那拉氏望了望身後的老宅,滿是桃花盛開,花蕊猶在風中搖擺不定,微風拂亂她鬢角的髮絲,許久不曾梳起的兩把頭此刻頂在頭頂也有些說不出的彆扭。她有些依依不捨:「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佟佳鴻仕神色也有些悵然,只是故作無謂擺擺手:「別說這樣不吉利的話,人還沒走呢,你先惦記回來做什麼?如今太后肯重用我佟佳鴻仕,是咱們佟佳氏的莫大榮耀,他人求之不得,你倒先憂心忡忡起來。
那拉氏不自在的抹了抹兩鬢所佩的點翠花鈿,背過身去長嘆一聲:「說什麼重用,如今新登基的小皇帝才四歲,根本做不了主,我們去也討不到什麼好處。我娘家兄弟也說了,去了無非就是鬧個空閒的差事做,如今全家在申城這般久了,也適應此處衣食穿戴,再回京城倒不知該如何生活了。」
佟佳鴻仕不想再聽那拉氏嘮叨,擺擺手:「行了行了,都說了兩個月了,那你還敢抗旨不遵麼?」說罷,甩了一下袖子自己回了內苑。
那拉氏惱怒,往前跟了幾步,忽然發現自己手中孩子沒了,立即轉過身喚人:「素兮,毓婉呢?」
素兮匆匆跑過來,四周打量一番也慌了神:「奴婢沒看見,大小姐是不是回宅子裡玩去了?」
那拉氏立即遣素兮招呼管家佟福。佟福忙碌中聽聞太太召喚來不及擦汗,急急忙忙跑過來,掃袖躬身施禮:「太太,您找我?」
那拉氏皺眉,「毓婉這孩子又不知道跑哪裡去了,你趕緊帶幾個下人找找,別誤了老爺啟程的吉時。佟福應了一聲忙帶著下人四處尋找,那拉氏則由素兮攙扶站在內苑台階陰涼處等待。不知何時巷子裡蹲的那些黃包車夫和小商販們已經消失不見了,升起的陽光刺得人雙目微微閉攏,那拉氏心裡突然有些異樣的突突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