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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0:29:14 作者: 微笑的貓
而後考察隊拔營前行,駝鈴聲聲,翻越過一個又一個沙丘。其間夏明若一直在叫喚屁股疼腿疼,說自己看到駱駝鞍就想哭,最後發明了一種橫向趴騎法,據說這個姿勢比較瀟灑,以前人家打死了狼啊,野狗啊,都這麼掛著。
但兩三個小時後,駝隊便停下了。
因為月亮下去了,而前方有一大片雅丹地貌,黑暗中通過很容易迷路,說不定會在這由狂風和水流造成的土堆迷宮中打轉直到天明。
於是再次搭起帳篷休息,收拾停頓,夏明若照例鑽進楚海洋的大睡袋。
楚海洋說:「出去。」
夏明若不肯:「一個人太冷了。」
大叔羨慕地直砸嘴巴:「生在福中不知福吧,我腳指頭都快凍掉了還沒人陪我睡呢。」
豹子立刻獻殷勤說:「師傅,我陪你睡。」
大叔說:「滾。」
「……」(宇文豹面壁)
夏明若哀求說:「最後一天,最後一天。」
楚海洋推他:「出去出去。」
「為什麼呀,」夏明若說:「我這人睡覺可老實了。」
楚海洋想了想,吹熄了蠟燭,把那人裹進懷裡低聲道:「人太多了……」
夏明若說:「啊?」
楚海洋說:「不方便……」
夏明若說:「你說什麼呢?」
楚海洋捏了他一把:「少廢話,睡覺!」
「哦,」夏明若把頭也蒙進睡袋,好一陣鼓搗。
楚海洋說:「別脫毛衣,會感冒的。」
「不是,」夏明若蜷著身子打開手電,在身上摸索著。楚海洋低頭看他,卻發現他滿嘴是血,著實嚇了一跳。
「沒事兒,」夏明若悄聲說:「就是氣候太干,剛才一笑,嘴唇裂開了……咦咦?出發前我爹明明讓我帶了盒蛤蜊油,怎麼找不到了?」
「我包里有,」楚海洋伸手拉過包:「先用手帕擦擦。」
夏明若捂著嘴笑:「我的血還挺新鮮的。」
「去你的,像個剛吃了人的妖怪似的,嚇死我了,」楚海洋在包里找到蛤蜊油,也縮進睡袋:「臉呢?」
「喏,」夏明若嘟起嘴迎上去。
楚海洋見送上門來了趕忙抓緊時間親一下。
親一下舔舔,說:「是新鮮的」,又笑嘻嘻撲過來。
夏明若往裡躲:「幹嘛幹嘛?又被你咬開了。」
楚海洋吧手電關掉,壓低嗓門威脅:「一看你就是上課沒好好聽,我告訴你,人的唾液含有能使傷口迅速癒合的成分,快,讓我幫你癒合癒合。」
夏明若掙扎說:「耍流氓……」
大叔說:「咳!!」
楚海洋說:「……剛剛那次不算,重新癒合。」
大叔拍地說:「咳!!!」
兩人立刻不動了。
「咳咳咳……」大叔翻個身,繼續裝睡。
楚海洋摟緊夏明若,與他咬耳朵:「你看吧,我就說人太多嘛。」
夏明若揍他一拳。
楚海洋嘿嘿笑,喊道:「老黃?老黃?」
老黃從帳篷一角的包袱堆里抬起頭來,黑暗裡就看到兩隻眼睛,一黃一綠小燈泡似的。
「老黃你去陪舅舅睡。」楚海洋說:「舅舅冷舅舅怕冷。」
老黃遲疑著,遲疑著,最後大叔一挺身坐起來:「還等什麼?快來呀!」
老黃喵嗚一聲鑽進他的睡袋。
豹子終於崩潰了,他撲到大叔跟前問:「師父,我和貓你選哪個?」
他師父說:「貓。」
「我和駱駝你選哪個?」
「駱駝。」
「嗷嗷!那我和哈密瓜呢?」
「當然是哈密瓜,」他師父呵斥:「快給我睡覺!再囉嗦我劈了你!」
豹子哭著說嗚嗚我還不如死了好,一會兒又不死心又問:「我和沙棗呢?」
他的喋喋不休啊,他糾纏不止,其他人堵起耳朵努力睡著了。
明天,後天……
過了這片雅丹群,樓蘭就不遠了。
早上起來溫度是零下四十度,隊員們一個個自顧自哆嗦著小身子,唯有錢大鬍子老實,含冷。他的拇指早年被凍壞了,氣溫一低就不能彎曲。
冷歸冷,大漢他壓根兒不在乎,從睜開眼睛其就活蹦亂跳地唱歌,說看重一個姑娘,美得像天上的月亮,迎娶姑娘她帶了五十頭羊,結果娶了姑娘的娘……唱完了每日一歌,他宣布紀律:今天依然不許洗臉,不許刮鬍子,不許刷牙,廚子做飯之外也不許洗手,誰要是受了傷,那 就舔舔。
於是大家都很羨慕老黃,貓洗臉它不用水啊。
整理好吃早餐,幾十年不變的羊肉拌飯。
天氣冷,飯一出鍋上面就迅速凝結起一層白乎乎的羊油,夏明若每啃一口都要掙扎半天,大鬍子鼓勵他:「要堅強,想想革命先烈……」
夏明若於是鑽進他的大帳篷,木然地嚼著,腦袋裡想著董存瑞。
過會兒大叔掀開帘子送來一隻銅盆,盆里是尚未燃盡的木炭:「做飯剩下的,讓它上你們這兒發揮發揮餘熱。」
大鬍子挺高興:「太好了,我剛剛還想這破手指今天怎麼繪製路線呢!」
大叔問:「咱們什麼時候出發?」
鬍子張開十指在火盆邊上烘著:「等氣溫再升個幾度……我說那個夏明若啊,你一頓早飯吃了四十五分鐘了啊。」
夏明若蜷縮在帳篷角落裡,此時回頭,完全是一副立刻能吐出來的神情。
錢鬍子看了一愣:「呦,你繼續,我不和你說話了。」
大叔毫不客氣地笑起來,夏明若一臉惱火地繼續嚼著。
大叔誇獎:「多好的孩子……」
夏明若冷冷說:「我叉死你。」
大叔如今打扮得與西域嚮導一般無二:裹皮襖,戴皮帽,腳蹬長靴。他摸摸自己頗具特色的小鬍子,仰著脖子呱呱笑,夏明若則再也不搭理他。
錢鬍子活動手指,覺得差不多了,便開始收拾東西。收著收著掏出一捲紙,皺眉看了一陣,恍然想起來,趕忙交給夏明若:「差點忘了,別弄丟了。」
夏明若接過來:「什麼?」
「敦煌所的同志們在榆林秘洞裡發現的,可能是北朝的東西,現在消息還沒有公布,」鬍子說:「原物是一個捲軸,正在修補,這是他們的臨摹件。我們看了都認為是曲譜,你帶回家讓你爸看看。」
「行。」夏明若接過來。
「給你爸看?」大叔插著要問:「你爸搞音樂的?」
「不是,」夏明若說:「我爸修收音機的。」
「啊?」大叔指著夏明若,轉頭向鬍子:「啊?」
鬍子笑著說:「朋友,道在民間啊。知道那架戰國編鐘嗎?」
大叔問:「湖北那個?叫什麼曾……曾侯乙墓吧?」
「沒錯。」鬍子說:「其實十年前也挖出過一架,年代比曾侯乙墓里的還要早,當然規模小,損毀重,部件完全散落,而且中途運輸出了差錯,其中四隻鍾叫人偷了,等發現時已經運到了外蒙古。」
當時正在鬧文革,事情太不光彩,當權派便要捂著,這件國寶便被藏在了某大學歷史系的倉庫里。六九年歷史系的教師基本上都被打倒了,死的死,殘的殘,入獄的入獄,進牛棚的進牛棚。錢鬍子由於兇悍愛打架,誰也奈何不了他,於是因禍得福,光榮地踏上了掃廁所掏糞池的崗位。
有一天開完了批鬥會,兩革命小將聊天說漏了嘴,錢大鬍子便揣著一把柴刀夜闖歷史系。結果看大門的正好是李長生老頭,師徒倆便一拍即合,狼狽為jian,白天各干各的,晚上偷偷摸摸修補文物。但編鐘畢竟是一件樂器,修補易,恢復銅鐘原有排列難啊,並且這古代樂器還特殊,按敲擊部位不同,一隻鍾能發出兩個音。可這兩人別說聽音了,可能連簡譜都不識,正煩惱間,遇見了閒人夏修白,當時還叫夏東彪。
半夜裡他們把倉庫門窗關得嚴嚴實實,夏東彪將銅鐘蒙進棉被,貼著耳朵拿小錘挨個輕敲了幾百遍,宮商角鰴羽,總算定了順序,可惜中間少了四隻啊。
「你爸不簡單。」錢大鬍子說。
夏明若說:「那是那是,也訛了你們不少錢吧?」
錢大鬍子拍大腿:「不說我都忘了!不但騙了我們三十斤糧票,還想騙我的姑娘去當兒媳婦!我告訴你夏明若,」鬍子義憤填膺:「我姑娘可不能給你!」
夏明若拱手說多謝師尊,你家姑娘酷似李逵,力能扛鼎,人稱代戰公主。夏明若從小體弱多病,恐怕不是對手,家父自不量力,高攀了,高攀了。
大鬍子點頭:「知道就好。」
他說:「我五五年上北京讀書,老師關心少數民族學生,帶我們去看戲,我第一次看見你爸,那時他才是四五歲吧?你家老爺子在台上演什麼……」
「魯肅。」夏明若說。
「對,魯肅,」錢大鬍子說:」你爸就背著個手,站在幕布側簾後面看,我哪裡聽得懂什麼昆戲京戲,光顧著看他了,心想哎呀,這個人怎麼這麼漂亮啊……就是後來落魄了吧?」
夏明若說:「豈止是落魄,差點抹脖子,幸好有一位工人階級的女兒出現了我們院兒里上了年紀的都說是傻姑救佳人。」
這些事夏修白可從來不對人提,夏明若印象中他老爹也就哭過一次,那是六五年夏天,得知名若的爺爺沒了。其實老爺子進了「幹校」後沒熬多久就去了,而始作惡者竟然瞞了家屬整整7年。
骨灰找回來後,夏修白大哭了一場,哭完了滿世界找酒喝,用筷子敲碗唱秋江一望淚潸潸,唱到後來哽咽不能言。夏明若感慨說:「幸好有我娘在啊,我愛我娘,我娘撐起一片天。」
楚海洋正好進帳,笑著說:「這話說得好,以後你媽生氣可不許上我家躲著,你爸也不許來。」
夏明若說:「啐!敢欺負我爹,小心我娘削你。」
錢大鬍子問:「海洋,都準備好了吧?」
楚海洋點了點頭,又搖頭:「駱駝狀況不太好,老師你過來看看。」
眾人便跟著他出去,還沒接近駝隊便覺得動物們十分反常,躁動的很。楚海洋走向一頭駝冰塊的駱駝,它的鐵掌昨天掉了,腳底被堅硬而鋒利的鹽鹼塊割得鮮血淋漓,十分可憐。
「作孽喲。」大鬍子心疼了。
楚海洋說:「從玉門關算起今天是第十三天,駱駝還沒有喝過水,一路上也找不到糙料,只餵了少量豆餅……」
鬍子埋著頭不說話,大叔很咳一聲,拍拍駱駝:「聽我的,這頭身上的行李卸下一半來給另外幾頭分攤,時間不能耽擱,趕快收拾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