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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0:29:14 作者: 微笑的貓
於是夏修白被全街道揪斗,然後由我國最高實權暴力機關----居民委員押解至派出所改名,在那兒遇到了正被銬在凳退上的初中生王國棟(註:參與某校「百萬雄獅」於「工農前線」兩派武鬥,用板磚拍人)。
居委會主任大嬸手舞足蹈,唱道老了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要是革命你就站出來,要是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夏修白你革不革命?你他媽革命不革命!?
夏修白也跟著抽筋:我革命!我革命!當機立斷改名「夏東彪」,取義馬主席萬歲!林副主席萬歲!
折騰完了夏東彪就回家了,順便也把住在一個大院裡的王國棟保出來。
過了幾年林彪墜機了,夏東彪趕忙改名「夏東恩」,驥熱愛毛主席、周總理。
結果人家又興風作浪整周總理,眼瞅著又要挨批,夏東恩又改名「夏東青」,表明誓死捍衛毛主席,誓死捍衛江青同志。
合著連江青也倒台了,於是夏修白還是叫夏修白。
這麼兩面三刀你還不能說他,一說他就給你哭一說他就哭給你看。
淚眼婆娑,撲在桌子上抽抽搭搭說啐!我家老頭子師從沈錫卿,九歲登台,十八歲給梅先生配戲,人稱崑腔麒麟童,上海灘玉蘭、芳華、雪聲哪家劇團、哪個名角不喊一聲師父?死之前你們說他黑幫大毒糙,死以後倒說他是人民藝術家,誰兩面三刀?到底是誰兩面三刀?
這時夏明若必定幫他配戲,爺兒倆咿咿呀呀那叫一個精彩。
至於王國棟,今年二十八歲,頗為魁梧,片警,區十佳青年詩人,代表做《讓我的情詩插滿你的墳頭》,內有名句:我要燃燒!
啊,
灼傷!
我要衝撞!
啊,
瘋狂!
我掙扎的冰的搖擺的光與暗的靈魂!
帶著鐵鏽,
和
憂鬱的
蒼白!
血跡斑斑地、
斑斑地、
來到
你的墳前。
……
一物降一物,就像老黃降耗子,王國棟偏偏降了夏修白,持續暗戀十三年,前些日子則以協助抓流氓為名接近。最近天氣愈加炎熱,暗戀的症狀也愈加嚴重,一日不見,茶飯不思,讓夏先生一想到要被情詩插墳的將來,臉就有點兒綠。
傍晚王國棟下了班,沖個涼,又顛兒顛兒往夏家來。
正巧歷史系和數學系籃球賽,修白兄便被夏明若拉著看楚海洋打球去了,夏媽上夜班,只留老黃看門。
老黃立於牆角,凜然地看王國棟一眼,繼續蹲守耗子。
王國棟還挺高興:「黃!回來啦?有空上我們家蹲幾天,最近我們家也鬧耗子,我們家耗子大味美,富汗維生素和礦物質。」
老黃低頭思索,然後跟在他屁股後面走了。
結果他也美回家,就把老黃往自行車龍頭上一推,直奔學校看比賽,一路上都在嘀咕老黃啊,知音啊,春雷一聲動,詩歌的黎明已經到來 了云云。
……
但他把老黃帶去了卻沒帶它回來。
十天後一隻虎斑大貓流浪在瀋陽街頭,有好心人根據貓脖子上的銘牌(寫著「吾乃常山胡同趙子龍也」)千里迢迢送貓上北京,兩家晚報追蹤報導,狠狠宣傳了一把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社會主義大家庭充滿了友愛!
可問題是夏家不知道貓丟了。
正乘這涼呢。熱情正義的女實習記者們就衝進來了,滿大院的老少爺們趕緊回家穿衣衫,三分鐘後夏家父子白衣勝雪衣袂飄飄出來,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段有身段,一唱三嘆:感謝祖國感謝黨,感謝社會,感謝你啊----好心人!
名為送貓,實則藉機上北京旅遊的小學生說出了練習已久的「不用謝!是雷鋒叔叔教我這麼做的!我的名字叫做紅領巾!」後,心滿意足地走了。
兩人這才轉身要教訓老黃,結果發現它經歷過如此艱難險阻竟然又胖了,不愧是一隻妖貓。
目睹此情此景王國棟又詩意大發。當晚糾纏夏修白不止(註:夏媽又上夜班去了)。
夏明若則抱著貓上楚海洋家串門。
楚海洋正坐在帳子裡整理洛陽古墓發掘資料,夏明若把老黃一扔,也往蚊帳里鑽:「都是要寄給老周隊長的?」
「恩,」楚海洋埋著頭:「發掘報告河南反面撰寫,最後由老頭過目把關。」
「哦……」夏明若眨巴著眼睛湊上去,楚海洋伸長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夏明若摸臉大笑:「又是蚊子?」
「嗯。」楚海洋繼續低頭寫字。
夏明若與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問話說:「最近好幾天斗沒有老頭消息,去哪兒了?」
楚海洋說:「在歷史所,天天舌戰群儒。」
戰的就是墓主身份問題。
因為墓誌被某盜墓賊意外毀壞而且無恥窩藏,墓主的身份便成了爭議忠心。老頭不得不同時面對來自太子派,親王派,駙馬派,保皇派(即認為墓中埋葬的就是隋煬帝)的挑戰。
而老頭本身的觀點又是那麼的含糊不清。
目前他只認為,第一這是個武將。
第二他地位特殊。此人衣著精美,隆重下葬,棺槨兩旁侍立著千秋萬歲與將軍傭,且使用了石棺槨。
由於「凶禮不記」的傳統,隋、唐兩代的文獻中都沒有記載什麼品階的官員可是使用石葬具,考古界根據歷年資料分析,兩代的石槨棺均僅用於皇室成員和功績卓著的勛臣。
老頭則傾向與勛臣說。
還因為目中壁畫也繪有列戟。前些年,陝西發掘了唐代功臣,鎮國大將軍、薛國公阿史那忠墓,墓里也發現了列戟,一共是十二戟;而本墓中竟然有十八戟,可見此人是何等的富貴通天。
當此人還是個罪臣但是此人還是個罪臣,畢竟用貓鬼壓墓是及其歹毒的咒術……
林林種種的猜測困擾著眾人,而營造此墓者的態度則湮沒在歷史迷霧後,也許真要等到宇文大叔良心發現,把墓誌掘出來,一切才雲開霧散了吧。
時間在爭論中過去了幾個月,神秋時候卻傳來了令人擔心的消息:夏明若的老師失蹤了。
夏明若的老師姓錢,叫錢可汗,也是李老頭的學生,所以嚴格按輩分夏明若其實是老頭的徒孫,楚海洋的師侄。
這個錢可汗老師並不是純種的漢人,長著一臉絡腮毛鬍子,十分高大,個性也很有顛北方邊疆民族的特色,勇猛彪捍,有時視規矩於無物(要不怎麼於夏明若一拍即合)。
他參加了一隻前往古絲綢之路的科考隊,十月底出發,一路考察了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到了玉門關時他卻與幾名科學院的同事一起說要四處看看,說好了一天之內回來,結果卻從此失去了聯繫,算到今天,已經三天了。
甘肅反面專門派搜索隊四處尋找,但消息傳到北京後誰都坐不住了。夏明若主動提出要去,他去了楚海洋自然也要跟著,於是經過糙糙準備,來自北京的搜索隊一行十人也登上了去往蘭州的飛機。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西域。
《大唐西域記》里有彼方:沙則流漫,聚散隨風,人行無跡,遂多迷路。四遠茫茫,莫知所指,是以往來者需以遺骸以記之。乏水糙,多熱風。風起則人畜昏迷……
《法顯傳》說彼方:多有惡鬼,熱風,遇則皆死,全無一者。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欲求度處,則莫知所擬。唯以死人枯骨為標識耳……
玄奘與法顯均是出家人,不打誑語,可見西域兇險;不毛之地,雪山戈壁。
但西域又是何等壯闊與美麗。
西域有明月出天山,有大漠孤煙直,有飲馬傍交河,有春風玉門關;西域有箜篌、琵琶、胡笳、羯鼓,有胡旋、胡騰、柘枝、綠腰,有葡萄、石榴、蜜瓜、沙棗;有美酒,有佳人,有天馬,還有我三軍將士!
去年戰,桑乾源,
今年戰,蔥河道。
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糙。
萬里長征戰,三軍盡衰老
……
就好像一台連本大戲,九州海內既要有人唱「檀唇胭脂膩」,也要有人唱「戎馬紛紛,塵煙一望昏」。
夏明若也是滿心蒼涼而去的,甚至有點千里奔喪的意思,不僅僅為了錢可汗老師,也是為了他自己。
那蘇聯產的軍用小飛機顛啊簸啊,遇見了氣流啊雷暴啊,夏明若恨不得連膽汁都能吐出來。楚海洋拿濕毛巾替他敷著頭,夏明若閉著眼睛,喃喃說要交代後事:「……就跟我爹埋在一起,自有王國棟幫我們看墳……」
楚海洋也不搭腔,幫他把毛毯裹緊。
「海洋……」夏明若喊他。
「嗯?」
「錢老師……沒什麼希望了吧?」
「別胡說,」楚海洋說:「這麼多人找著呢。」
「你別哄我了,」夏明若扯下毛巾,臉色蒼白:「今天都第四天了。老錢上課時老拿我打比方,說我沒水災沙漠裡只能活一天。想我夏明若,號稱不死之身,也只能活一天,何況老錢乎?」
他長嘆口氣,把頭擱在楚海洋肩上:「怎麼辦啊……」
「沒事,」楚海洋安慰他:「他命硬著呢,你別瞎想,給你兩秒鐘,速閉眼睡覺馬上閉眼睡覺。」
夏明若說:「我要吐……」
他剛捂著嘴站起來,就聽見駕駛室里騷動,過會兒一名空軍戰士掀帘子出來,嘴裡說:「誰的貓啊?誰的貓啊?」
夏明若立刻鑽座位下面去了,楚海洋埋頭看地圖。
「誰的啊?」小戰士嗓門還挺大,他拎著老黃等了一會兒:「沒人認啊?沒人認我拴起來啦!我真拴起來啦!」
底下還是寂靜一片。
「嘿!奇了怪了!難道是憑空出來的?」小戰士說:「那我拴廁所里了啊!」
夏明若低罵:「缺德!」
小戰士說:「也不知誰這麼缺德放只貓出來,逮都逮不住,你看看我這臉上被撓的!我再強調一遍啊知識分子同志們,這可是飛機,不是拖拉機,紀律!注意紀律!」
夏明若等著他回了駕駛室,偷偷溜進廁所解救老黃,表揚說:「撓得好,夠貞烈。撓的就是這號人,動手動腳的,把黃兄你當什麼了。」
老黃被整得蔫了吧唧的,往背包里一窩就睡著了,夏明若一開始還有心思鬧它,越往後人卻越沉默,到了蘭州下了飛機,簡直是眼淚汪汪了。
結果人家說:找到了,哦也!在敦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