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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0:29:14 作者: 微笑的貓
    「以上。」林少湖平靜地合上記錄本。

    老頭沉默著,半晌方開口:「這個人不是楊昭。」

    楊昭是元德太子的名字。

    說起隋,一般人都知道兩個皇帝:文帝,煬帝。其實隋代滿打滿算有五個皇帝,楊廣後還有他的孫子恭帝楊侑,楊侑後還有楊浩,楊浩後還有皇泰帝楊侗,當然後幾個都是傀儡,都是身不由己的小孩子。

    楊昭就是恭帝楊侑的父親,大業二年(606年),死在了太子行宮裡,比自己的父親隋煬帝楊廣還要早十二年。

    林少湖問:「楊昭去世時多大?」

    「很年輕。」

    「那肯定不是了。」林少湖說:「我看了一下這個人的牙,他的年齡在四十五歲以上。」

    那他是誰?

    「不知道,」老頭況:「而且,不一定姓楊啊,畢竟我們有一樣東西沒找到。」

    「什麼?」林少湖問。

    「墓誌。」老頭說:「掘地三尺,至今不見蹤影。」

    此話出來,眾人一陣沉默。

    林少湖摘掉手套,脫掉大褂,夾起工具箱:「李教授。」他把記錄本交到老頭手上:「到此我的工作已經全部結束,我先行一步。」

    「啊?」老頭問:「去哪兒?一起走嘛,我們明天就開始和河南省方面交接工作,三天後也啟程回去了。」

    林少湖沒有回答,夏明若倒笑起來。林少湖命:「不許說。」

    夏明若笑眯眯:「我不說。」

    老頭好奇不已:「打什麼啞謎呢?去哪兒?」

    楚海洋連忙捂起夏明若的嘴,林少湖走過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海洋,北京見。」

    楚海洋說:「一路順風。」

    「那是當然。」林少湖向老頭鞠了個躬,掀開地窖的隔熱簾走了出去。

    老頭望著直發呆,問學生們:「大半夜的,他去哪兒?」

    數日後,重慶。

    「嘉陵江、長江、解放碑,」林少湖止步,回頭:「別躲了,你們到底要跟到什麼時候?」

    大叔與豹子從電線桿後訕訕出來,大叔抽打豹子,埋怨說沒事長這麼大的頭做什麼,你看一下子就露了,他告訴林少湖:「哪裡哪裡,順路而已。」

    林少湖說:「我要去歌樂山。」

    「巧了,」大叔說:「我們正好也要去。」

    「我突然想過江。」

    「哎呀真是無巧不成書,」大叔說:「我們也要過江。」

    「看看時間……還是先吃飯吧。」

    「哎呀少湖知音也,我們也要吃飯。」大叔說。

    林少湖挑起眉毛:「我看出來了,你們沒錢吃飯了。」

    豹子賭氣說:「本來有錢,結果全被他搶去買了個破罐罐!」

    「你懂什麼?!」大叔憐愛地撫摸著懷中那隻醬菜缸,然後對林少湖諂笑:「吃什麼?」

    有什麼吃什麼。反正什麼都是辣的。

    林少湖從第一口就開始嗆咳,咳了五分鐘還沒能咽下去。

    「經不起考驗!」大叔搶過他的碗:「拿來給我!」

    碼頭上濃霧瀰漫,小食攤子就擺在江灘上,來來往往得挑夫棒棒,赤膊光腳,精瘦而健壯,他們扎著麻繩,提著扁擔,沿著濕滑的石階下來,向老闆買上一碗酸辣粉,呼嚕嚕灌下去。發一頭大汗,酣暢得很。

    大叔坐在一條三腳板凳上依樣畫葫蘆,自我感覺豪慡極了:豹子直噴粗氣對林少湖張開嘴。問在不在?舌頭還在不在?林少湖斜斜看他一眼,豹子打個激靈,躲到大叔身後。

    小食攤老闆說:「霧散了,快開船咯。」

    林少湖迎著江霧,看見隱隱綽綽得山城,感慨說水墨畫般。

    大叔說:「你看是潑墨山,當年我看,可是生死場。」

    林少湖問:「你來過?」

    「抗戰,」大叔說:「南京淪陷後,師父帶著我從水路逃到重慶,結果一來就趕上大轟炸。但時也是夏天,我們坐著一隻小舢板,在江中心團團打轉,就是靠不了岸,頭頂上日本人得飛機隆隆作響,船艙里淹著混沌的江水,老弱婦孺,哭成一團,這份絕望與生不如死,你們總算是不用體會了。」

    「唉!」大叔長嘆:「過去了!毛主席說:俱往矣!」

    「我說,」林少湖審視著他,然後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大叔啪一個敬禮:「報告警察同志,我是夏明若的舅舅。」

    「報告夏明若的舅舅,我是忤作,不是捕快。」林少湖是何等人物,早八百年心裡就有數,便笑著說:「你們到底是要去哪兒?」

    「和你去一個地方,雲南。」大叔舉起他的醬菜缸:「我的徒弟笨得很啊,看不出這是元代的東西。雲南深山裡也有這麼一個東西,叫我 朝思暮想。」

    「太子墓里就沒有嗎?」

    「有,」大叔說:「但我不能拿。還有,那是太子墓。」

    「我看了報紙,據說是親王墓。」

    大叔搖頭笑:「這幫考古的!這肯定是李老頭子說的,他那老學究不會說這麼沒譜的話。」

    林少湖凝視他:「你知道是誰?」

    「我知道。」大叔說。

    「是誰?」

    大叔說:「去看墓誌。」

    「沒有挖到墓誌。」

    「哦!」大叔猛拍腦袋:「想起來了!墓誌被我藏起來了。」

    「啊?!」

    大叔一臉yín笑:「就在我挖的那個橫洞裡,一塊一尺來方的青石板。」

    「你這個人……」林少湖喃喃。

    濃霧初散,絲絲陽光透下,雄壯的川江號子響起來,大叔仍然抱著醬缸:「少湖,相識一場,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少湖點頭。

    「墓誌的事等十年再說,」大叔說:「等我死了。」

    「什麼?」

    「行不行嘛?」大叔抱缸做可愛狀。

    林少湖說:「你虧心事做多了吧?」

    大叔嘆口氣:「挖來挖去,挖了自家的祖墳,你說虧不虧心?」

    林少湖剛想說話,大叔擺擺手:「但這不是最重要的,我家那個祖上,正好事反動標兵,革命對象,是一定要被釘死再恥辱柱上的。咱們祖國呀,可能真是走了彎路,幾千年前的孔子,照樣被拉出來批爛批臭。現在我那祖上翻案還太早,還是可能會連累那些做學問的人。」

    林少湖滿臉疑惑:「翻案?」

    「不明白沒關係,以後就知道了。」大叔說:「我們和那些考古的,區別在於我們也看史書,但從來不太信。要知道隋史是唐人寫的,唐書是後晉人編的,宋史是元代人寫的,元史則出自明代人的手筆,一代寫一代,有些東西就不能寫得太真,比如說我偷了你的東西,然後把你殺了,但這件事非得告訴我得兒子,我會怎麼說?」

    林少湖大笑:「那你會先把我說成是賊祖宗。」

    「沒錯,」大叔肯定:「走吧,上船。」

    林少湖攔住他:「你姓楊?」

    大叔搖頭笑了笑,湊到他耳邊說:「我師父姓李,師叔姓社,我姓宇文。」

    林少湖說:「不可能。」

    大叔扳起臉:「有啥不可能!我告訴你,史書上說被滅族得不一定就真滅了,就比如慕容宗室當年被劉裕連根拔除,殺得嬰孩不留,但慕容氏確確實實仍然存在!」

    林少湖笑著問:「在哪裡?」

    大叔理直氣壯地說:「都是遼東鮮卑,我當然知道!慕容氏膚色白皙,生性驍勇,男人長得極為俊秀,我告訴你,他們改姓夏了!」

    林少湖剛從水壺李喝了口水,這時噴出來:「我知道了,宇文兄,走吧走吧,上船趕路……」

    宇文驥蹲在船尾甲板上吹江風,他的徒弟閒晃了一圈,回來蹲在他身邊。

    宇文驥問:「他信啦?」

    宇文豹說:「信個屁!您老跟夏明若就是天生一對!您怎麼不更編邪乎點兒?」

    「混帳!」大叔教育他:「你小子就沒有夏明若靈活!我能說實話嗎?我能說我一剷頭正好打在墓誌上結果把墓誌打成八大塊嗎?那哥們再講義氣,也是個公安!」

    豹子說:「切!」

    大叔嘟喃:「反正那人姓宇文我可沒騙他……」

    林少湖突然走上甲板,站在大叔他們身後,把兩人嚇了一跳。

    「宇文先生,」林少湖舉著一根小臂粗的針筒:「請給我一點血樣好嗎?」

    「啊?」

    「我對你們的血統很感興趣,」林少湖十分誠懇:「處於醫學研究的目的,請配合。」

    他不由分說捲起大叔的衣袖,強行扎了針就跑,大叔哀叫一聲倒在欄杆上,臉色蠟黃蠟黃的。

    「師父!」豹子大喊。

    「豹、豹子……」大叔虛弱地說:「下了船就給我買竹竿,還有,告訴北京的慕容明若,說……太……太狠了,讓他保、保護自己的珍貴血液要緊保護好自己的珍貴血液!」

    北京的慕容明若打了個打噴嚏,繼續埋頭填寫學生登記表,填到家庭成分,熟練地寫上:「工人。」

    他爹說:「放心吧,咱們家上數八十代貧農,下數八十代還是無產階級,跟地特反壞右軍閥一點關係都沒有。」

    夏明若放下筆觀察他爹:「爸呀,你怎麼臉色不好?」

    夏爸爸摸臉,嘆氣。

    「怎麼了?」

    夏爸說:「唉,感情問題……」

    夏明若再椅子上僵了半天:「……媽終於不要你啦?」

    「你跟誰?」

    「跟媽呀,你又養不活我。」

    「唉,兒子也靠不住,你還不如跟海洋呢……啊啊呸!!!」夏爸爸拍桌:「誰說你媽不要我?!」

    「那誰不要你?」

    「嗚嗚----」夏爸爸捂臉:「王國棟……」

    「啥?!」這回輪到夏明若拍桌子了:「王國棟看上你了?!」

    「是呀……」夏爸爸幽幽地望著遠方:「給我寫情詩:月亮啊,在夜裡,緊緊地,緊緊擁抱你,愛情啊,在夜裡,多麼地,多麼地淒迷……」

    夏明若從椅子上滑下來,往門口移去,夏爸爸拉住他的衣衫領子:「……你別想去背給海洋聽。」

    夏明若抽搐著,臉嘴都笑豁了。

    夏爸爸摟住他:「兒子,報應啊,嗚嗚嗚嗚……」

    第十四章

    前文說到夏爸爸是個眉清目秀的騙子,個性狡猾,每年都要帶壞一批剛進廠的小青年,這個騙子本名叫做夏修白。

    正常嗎?不正常!

    又是修正主義,又是白專道路,簡直是視革命大好形勢於無物,罪大惡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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