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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0:29:14 作者: 微笑的貓
「程靜鈞呢?」
「大少爺,」林少湖又笑起來:「什麼都不懂,不食人間煙火,我們當時有個形容叫『金絲鳥』,所以……」
他頓了頓:「所以後來他被人拉去跪玻璃渣,還是很可憐的……」
「不講了,」林少湖說:「陳年舊事,不跟小孩子講。」
夏明若問:「你放他走的吧,從學校的囚室里?」
林少湖抹掉頭髮上的水:「我也送他上了火車,以為他不會活著回來了。」
「喀!」夏明若大笑:「活得可滋潤了!」
林少湖走進樹影里,微弱的星光下看不見他的表情:「嗯。」
他靜默了半晌,大概在點菸,黑暗中亮起一點火星。
「七五年我參加偵破培訓班,有記者來採訪,我和我的戰友們便登了報,他大概看見了,就給我寫了封信,這封信輾轉到我手上時,時間已經整整過去了半年,信上沒署名,而且就寫了兩個字:『少湖?』,可我第一眼就知道是誰寫的。」
林少湖說:「我這個人對字跡很敏感,尤其像這種小時候練過字的。」
他深深吸口氣,聲音有些抖動:「見笑了……你不知道我捧著這封信哭了多長時間,就覺得過去十幾年真的沒什麼,在天山上踩著齊腰深的雪伐木頭沒什麼,被關進斗室沒日沒夜寫交代材料也沒什麼,重要的是程靜鈞還活著,他還能給我寫信!」
他真的哽咽了:「你說世界上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好的?」
「叔叔,」夏明若善意地笑了:「喂,叔叔,別哭了,小孩子面前。」
「胡說八道,誰哭了!」林少湖狠狠抽一下鼻子:「別出去說!」
「我哪有那麼壞!」夏明若笑道。
「走了,不跟你胡扯,」林少湖要往地窖走,又威脅:「別出去說啊!否則我饒不了你!」
夏明若賭咒:「向毛主席發誓。」
林少湖要進屋,夏明若又喊住他:「叔叔,整整十五年呢……」
林少湖回頭笑了:「你學歷史的,應該知道古來的道理,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既然過去了,便不值得糾纏可惜,十五年,不算什麼!」
他轉過身,腰杆挺得筆直,大踏步走去。
夏明若微笑著跟上他,鑽進地窖。
第十三章
地窖里有顆腦袋反光很厲害,老頭與楚海洋肩挨肩,幾乎貼在古屍身上,夏明若喊他們,兩人充耳不聞。
夏明若便也貼上去看:「眼珠突出,腐爛初期。」
楚海洋命令之:「戴口罩。」
夏明若便取塊紗布往。鼻上一蒙:「研究什麼?」
「還能有什麼,」老頭說:「盔甲唄。」
男屍身上穿著一整套金甲。
當然不是真用黃金打造的,而是在鐵甲上鍍了一層金,古代貴族樂得幹這事,沒人願意真穿一身黃金盔甲。一件全身式鐵甲的平均重量是六十斤,要是換成黃金,穿著主人根本站不起來。
就制式來說,這種盔甲又叫做明光鎧,前胸、後背有兩塊圓護。所謂「明光」,就是將這兩塊圓護打磨地特別光亮就是把這兩塊圓護打磨地特別光亮,就如鏡子一般,上了戰場,陽光一照,閃閃發光,威風凜凜。舊小說里常常提到「某某某拍馬而上,只見他,一頂紅纓沖天冠,前後獸頭護心鏡」,其實就是說這人穿著明光鎧。
還有墓中棺槨後站著的兩具陶俑,據老頭觀察是將軍俑,身上也做出仿佛穿著明光鎧的樣子。
現在古屍身上鎧甲因為接觸了空氣,不復開棺時的明亮奪目,但去除氧化層並不是複雜的問題,複雜的是,如何完整地將盔甲剝離屍體。李老先生也曾經從屍體上剝離過衣物,棉麻絲織金銀網玉衣,每一種方法都不一樣,但盔甲卻還是第一次。
經過一千餘年的金屬鏽侵蝕,編連甲片的組帶已經變質硬化,如果是一片片揭離甲片,組帶就要被破壞;而想將盔甲整體脫下,在不能破壞古屍的前提下又顯得十分困難。
「少湖同志,你說怎麼辦呢?」老先生想諮詢一下其它學科專家的看法。
林少湖托著下巴,嚴肅地說:「用硝鏹水把盔甲溶掉。」
「……」
夏明若抱著老頭的肩安慰:「您要理解他,在他看來,這些都是鍍金的鐵皮而已……老師,別哭了啊,乖……」
楚海洋用鑷子輕輕夾起一段組帶,在燈下反覆看:「細麻繩……三股的,比較堅實耐磨……我看還是選第一種吧,揭離時就把甲片編號,修復時再重新編綴。」
「噫!真麻煩。」夏明若說。
「兩害相權取其輕嘛。」楚海洋說。
老頭想了想,同意了。當晚眾人回去休息,第二天上午開始剝離工作。由於大部分考古隊員----包括周隊長一一都被抽調去處理新出土的文物了,屍體隨身佩戴的金石玉器以及一把玉柄長劍也被一起運走,所以反倒是這邊顯得人手不足,好在老頭沒有門第觀念,把火叔和豹子也帶進了工作隊。
如果把揭離盔甲比作手術,那主刀的便是大叔和楚海洋,老頭總指導,夏明若等人打下手,其餘入則在甲片反面寫編號,然後將其裝進木箱,託運往北京。
甲片揭離後便是衣物,主要是絲綢製品,層次繁複。楚海洋只能先噴蒸餾水濕潤後,再一點一點地慢慢揭開,揭下一片,夏若明便在其正反面塗上透明的有機玻璃溶液,以隔離空氣。
這種溶液肯定不是最優選擇,絲綢的形狀顏色雖然會得以保存,但也會因此變硬。只是文革所造成的各方面停滯使得我國文物保護技術落後,隨著科技發展,有機玻璃溶液終將會被取代。
過了幾天林少湖捏著手術刀,心情愉快說:「終於輪到我了。」
他往地窖里一鑽就二十個小時沒出來,助手換了一批又一批,老頭又窮緊張了,派夏明若去看。
夏明若推開厚重的大門,見那人在頭頂上懸了一盞小燈,正面無表情地掏著古屍的肚子。
夏明若默默地退出去,然後把豹子架進來一起看熱鬧。兩秒鐘後豹子撲在門上吐了,臉色瓦藍翠綠的。
夏明若惋惜地望著他,林少湖掀開古屍肚皮上爛布一般的肌肉層,說:「脾胃不和,胎氣上升,出現嘔吐,五周時始,十六周止。」
豹子轉過身來,林少湖舉著手術刀問:「不吐了?」
豹子連忙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不想看的話就可以出去,」林少湖說:「如果想看,那就把門關好,不許走動,除非我同意,否則不許發出任何聲旨。」
豹子抬腳要走,夏明若眼疾手快把門踢上,扒上他的肩與之耳語:「我是為你好,膽子太小怎麼當手藝人?」
豹子抬頭一想對啊,他瞪著夏明若,只見其人一臉關心坦然。
「謝謝!」豹子握住夏明若的手,動情地說。
「都是工人階級,要互幫互助要互相幫助。」夏明若說。
「安靜,」林少湖仍然埋著頭,用刀指指角落:「人家在這兒呆了一天都沒說過話。」
角落裡低矮處有兩個反光點,一黃一綠。
夏明若眯眼看了看,喊:「老黃。」
老黃回答:「喵。」
林少湖慢慢抬起眼睛,夏明若立刻嚴肅地侍立一旁,豹子撿起老黃,躲到夏明若身後,大氣不敢出。
林少湖對夏明若說:「你觀察他的手臂。」
夏明若便戴上手套,在深棕色的屍體上按了按:「還有一點兒彈性呢。」
「奇蹟吧?」林少湖微笑著說:「千年下朽,對於研究古人的人種、體態特徵和病理簡直是天賜的寶貝,可惜不在我的研究範圍內。」
夏明若問:「為什麼不腐爛?」
「因為做過防腐,」林少湖示意看屍體的大腿:「這一片,還有這一片,很明顯吧?這是膏血斑痕,我推測可能經過皮膚穿刺,以便把血液洗乾淨,同樣的痕跡在他的手臂上也有。」
夏明若不住點頭,豹子捂著嘴看房頂。
「然後,和棺液也有點關係,李老先生剛剛告訴我棺液可能是因為墓中水蒸氣滲入而形成的。」林少湖說:「條件所限,我只是初步化驗了一下,棺液里氯化鈉的含量很高,鞏的含量也很高,還有一些化學成分我查不出來了,估計是什麼稀奇古怪的丹藥溶化在裡頭,古人常常會做這種事。」
夏明若對豹子說:「聽明白了嗎?意思就是這個人被醃過了。」
豹子喉頭聳動說:「你不要再講了……」
這時候楚海洋推門進來:「咦?明若你又瞎躥。少湖老師,東西找來了。」
「啊,謝謝。」林少湖從他手中接過一枝銀簪。
「狗剩偷來的,他奶奶的寶貝嫁妝,文革時差點被當四舊破掉。」楚海洋笑著說:「你看怎樣?」
「那我得快點兒用,以免有人挨打。」林少湖說著便取了只試管來,管里有一些褐色溶液。
林少湖把銀簪扔進了試管。
夏明若瞬間明白了:「有毒?!」
「哎,」林少湖把試管舉高,凝視著:「沒有實驗室,有古老的智慧……嗬……嗬!看見沒有?」
三個人連忙圍過去,林少湖將簪子取出,只見原本明亮的銀飾,一端卻微微發了暗。
「硫化銀,」林少湖說:「古代砒霜提煉不純,常常含有硫,硫一旦遇到銀,就會產生化學反應,硫化銀就是黑色的。」
他搖頭笑笑,將銀簪清理乾淨還給楚海洋:「職業病,我從他胃裡刮下一了點東西,沒想到猜中了。」
「我去喊老師!」夏明若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被人以粗暴方式從床上拽起來的老頭撞進了門:「毒死的?!」
「啊,」林少湖說:「有可能。」
「怎麼解釋?」老頭問。
「因為他脖子上還有刀口。」林少湖說:「毒性沒發作時,因失血過多而死也有可能。」
老頭找了張凳子一屁股坐下,因為地窖儲冰,所以人人都裹了件廠里借來的大棉襖,看起來笨拙可愛。
「死於非命?」老頭喃喃自語,然後才對林少湖說:「還有什麼情況,你一併告訴我。」
林少湖就翻著他的記錄本一條一條往下念:「有動脈硬化症;脊椎不好,有增生;膽囊漲大,裡面有十三粒結石,腹中有饒蟲卵、鞭蟲卵……」
豹子衝出門外,餘音裊裊:「啊啊啊啊啊不要再說了----!!不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