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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0:29:14 作者: 微笑的貓
老先生搖搖頭:「解釋不了。奇了……」
他一攤手:「解釋不了就不解釋,我們繼續搞我們的科學。」
楚海洋微笑起來。
老頭說:「海洋,你先回去睡吧。」
楚海洋說:「我陪陪你我陪著你。」
「不用,老周陪我就行,我倆是回去也睡不著。你去休息休息,養精蓄銳,明天晚上有大忙的。」老先生說:「都是我的頂樑柱,哪根都不能斷。」
楚海洋還要推辭,老頭說走吧走吧,回去看守好夏明若小同志。
楚海洋撲哧一笑,跳出了墓坑。
半夜裡愈加風涼,樹梢上的枝葉嘩嘩作響,銀河像一條閃光的雲帶橫亘在天空。
楚海洋走到一半,發現田埂上扔了件衣服,而那人光著上身在荷花池子裡鼓搗,激起細微的水聲。
「幹嘛呢?」楚海洋蹲下問。
「摸鞋。」夏明若趟著齊媵深的水止近,抬頭可憐巴巴地說:「掉了一隻。」
「鞋呢?」
夏明若拿眼睛斜他,楚海詳大笑,伸手拉他上來。夏明若順勢坐在岸邊洗去滿腳的泥。
楚海洋赤著腳捲起褲管下水:「大概掉在哪個位置?」
夏明若稀里糊塗指指:「就這兒。這下可好了,我就帶了這一雙鞋,難不成以後天天打赤腳?」
「入鄉隨俗,」楚海洋說:「劉狗剩小朋友不是也不愛穿鞋。」
夏明若嘿嘿笑說:「別,大不了我搶小史的。」
他渾身濕透在夜風中扎了個冷戰,卻不肯穿衣服,過了一會兒又跳下來,伸長了雙手在淤泥里亂摸,越摸越沮喪,叉著腰唉唉唉直嘆氣。
他濕漉漉的頭髮緊貼在後脖子上,肩背纖瘦,人仿佛官窯里出產的瓷器,細白、瑩潤、觸手冰涼。
楚海洋就站在他身後,彎腰輕輕吻在他的頸窩裡。
夏明若嚇了一跳回頭。
楚海洋說:「蚊子。」
夏明若說:「哦。」
楚海洋說:「還有一隻。」
夏明若貓著腰哧溜躥回岸上去了。
楚海洋問:「鞋子不要了?」
夏明若扭臉看別處:「你找吧。」
楚海洋走到岸邊,笑嘻嘻看他,夏明若便要逃:「快去找。」
楚海洋壓住他的膝蓋,嘴角噙著笑意。
夏明若埋頭嗡聲說:「不找了,回去吧,穿小史的。」
他扭動著要掙脫,楚海洋一把拉住他的腳踝:「怎麼突然臉皮變薄了?」
夏明若奮力一蹬腿,跳起來就跑,楚海洋趕忙爬上岸,拎起衣服鞋子跟著追,追上了環腰把那人抱起來:「跑什麼!想踩釘子?!」
夏明若低著頭。
楚海洋穿鞋,背起他走路:「明若?真臉紅了?夏明若?夏別信?」
夏明若趴在他背上一動不動,眼睛亮亮的,好半天才嚅嚅:「走你的……」
遠處的狗兒汪汪叫,兩人慢慢地向村莊走,時不時抬頭下星空。
第一天小史的鞋果然找不到了,想請假去買,結果又被老頭逮住發了通邪火。
起因是老頭要資料,而關於隋墓的資料極少一一畢竟隋代只有三十來年一一算來算去,比較有參考價值的就是五七年發掘的李靜訓墓。
李靜訓是周宣帝宇文贊的外孫女,但夭折時只有九歲,因為出身顯赫而得以厚葬。
老頭髮電報回去讓人把發掘報告書寄過來,可臨時又犯惡癖,為省幾毛錢將電報寫得極端簡潔,結果導致北京那邊會錯了意,派了個叫王靜訓的學生過來,還是個物理系的。
這個王靜訓稀里糊塗地趕到洛陽,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被趕回去,白白撈了趟公費旅遊,把老頭氣得哇哇叫。
太子墓墓口的巨石正在緊張地清理中。一旦墓口開啟,墓內情形便會明確。
豹子這時表現得勤學好問,念念不忘:「啥叫地層啊?」
他師父用碎報紙卷了根煙叼在嘴裡,想了半天:「地層,就是地啊它一層一層的。」
夏明若正好路過,便招手說:「來來。我來跟你講。地層就是從前有個人,他姓地,叫層,有一天他到楚國做生意,遇見了莊生,莊生說我夜觀星象……唉唉唉!豹子你別走啊!」
豹子忠誠地站回楚海洋身邊,楚海洋說:「我們在墓葬東邊二米處挖了條探溝,你左看。」
豹子問:「看什麼?」
楚海洋帶著他跳進探溝,蹲下說:「看剖面。」
「地層學是從地質學裡借來的概念,在考古學科中很重要,在遺址發掘中比在古墓發掘中還要重要些。」楚海洋說:「你看這一層一層的堆積土壤,顏色不太一樣吧?土質也有細微的區別。」
豹子瞪著泥牆作鬥雞眼狀:「看不出……」
楚海洋說:「哪有那麼明顯,要耐心。」
他用軍用水壺裡倒了點水灑上去,使土壤略微濕潤:「現在怎樣?」
「啊啊,」豹子說:「好像是有點不一樣。」
「這就是地層了,」楚海洋說:「人在一個地方居住,就會在原來天然沉積的生土上,再堆積起一層熟土。熟土裡面有人們移運過的土,有踐踏產生的路土,有建築物的殘跡,還有他們遺留下來的器物,所以也叫文化層。後人再在這塊上地上生活,文化層便繼續堆積。」
「那要是沒人住呢?」
「那也會有土,」楚海洋說:「風吹,水沖,動植物腐爛,都會產生堆積。」
他指著最上面的土層說:「這一層大概二十厘米厚,叫現代耕土層,原來上面種白菜的;往下一層黃色上,就是明清兩代的堆積,所以可以找到一些近代的東西,咱們還找到一個盜洞;再往下褐色的就是宋元地層,找到小片青花瓷和黑瓷;然後就是隋唐、漢、周、商、部落文化時期、生土層。」
「洛陽地區古代文明很燦爛。文化層也豐富,江南地區就稍微差點,而且墓葬常常也擾亂地層。」楚海洋問:「明白沒?」
豹子說:「啊?什麼擾亂?」
「就是破壞,」楚海洋說:「你看這兒的土,一層黃色,一層黃褐色,還有交雜紅燒土顆粒的,灰色的……一層一層是分開的。但如果要在這兒造墓,必定要把土挖出來再填進去,於是各層土就混在一起了,術語就叫五花土。探鏟如果打到五花土,就說明地下可能有墓葬。」
楚海洋跳出探溝笑道:「據說你那個師父只靠鼻子聞土就能判斷是否有古墓,你怎麼還跑來問我?」
夏明若又路過了:「不受待見啊……」他說:「沒人要的小孩。」
豹子便躲到角落裡抽悶煙。
楚海洋拉過夏明若:「工作時間,怎麼就你一個人到處轉悠?」
「他們都在看熱鬧他們看熱鬧去了,」復明若說:「拉石頭有什麼好看的。」
這時就聽到圍觀人員哇哇叫,說:「起來一根!起來一根!」
大叔則在鐵絲網邊抽他的自製土煙,身後是一大批看熱鬧的村民。
他一邊看著李老教授滿頭大汗上竄下跳說「小心小心」邊哼哼樣板戲:「……看碼頭,好氣派,機械列隊江邊排;大吊車,真厲害,成噸的鋼、鐵、它輕輕一抓就起來!」
夏明若走過去說:「你很閒嘛。」
大叔說:「你也很閒嘛。」
夏明若把鏟子亮給他看:「我可是時刻準備著。」
「哎,外甥,」大叔示意夏明若靠近點兒:「你和你老師商量一下,呆會兒墓口開了,帶我第一批進去。」
「那我可觸犯紀律了,」夏明若問:「你要進去拿什麼?」
「看看,」大叔說:「保證不拿任何東西。」
「你要拿東西誰能發覺喲!」夏明若搖頭:「舅舅,我沒這個權限。」
大叔攤手,往墓坑處走:「那我去和海洋說說。」
「海洋估計也不會答應,」夏明若跟上他。
墓坑邊上突然起了騷動,周隊長聲嘶力竭喊:「等一等!!!等一等放下!!!」
「什麼等一等?」夏明若和大叔跑過去。
吊車及時停下,駕駛員半個身子探出駕駛室,滿臉迷惑不解。
巨石帶著大量泥土懸在離地一米五高處,楚海洋小心翼翼鑽進巨石腹底,刮掉些泥看了看,再鑽出來,沖李老教授他們點點頭。
考古人員和士兵們一涌而上,夏明若擠到楚海洋身邊:「怎麼了?」
「老頭好眼力。」楚海洋說:「剛才一塊泥剝落,他突然發現石頭底面有圖案。」
周隊長在一旁指揮:「駕駛員同志!慢慢入!再慢一點!哎!好!好!同志們推!朝一個方向推!好!好!快了快了!同志們推一把!哎!好!!!」
巨石轟然落了地,沾滿泥土的底部呈現在眾人眼前。
老頭第一個上前刮土,其餘人跟著反應過來,一時間誰都忘了還有三塊石頭正堵在墓口上,連吊車駕駛員都伸長了脖子呆呆地看。
「記錄記錄!」老頭咆哮:「拍照拍照!」又咆哮:「畫圖畫圖!」
夏明若便手忙腳亂地跟著準備。
結果一清理出來,大家傻了眼:是石刻沒錯,但這算是什麼抽象圖案啊?
楚海洋愣了數秒鐘說:「繼續取石頭!」
「對對對!」老頭一怔,指揮說:「你們把這塊推得底朝上,其餘的並排放,順序儘量不能變動!」
眾人答應著開始幹活,整整用了大半夜時間,才大致完成這一工程,等到細細剔刮石頭,已經是第二天中午。
人人都累極,老頭一向燦爛的光腦袋也黯淡了。夏明若勉強撐到一兩點,才跌跌絆絆回去睡覺,睡了半小時不到,又被強拉起來:「不好了!要下大暴雨了!」
到屋外看,漫天是黑壓壓的烏雲,只能再撒腿往工地跑。
工地已經亂成一團,考古隊七手八腳地往墓地上蓋塑料布,解放軍由於換班走得只剩幾個人,正和民工一起架雨棚,幾個健碩的村婦也在裡頭幫忙。
悶雷在雲層里轟隆隆地響著,空氣中充滿濕意,豪雨蓄勢待發,就等著傾盆而下。夏明若滿身大汗,緊貼身上的衣服粘粘膩膩仿佛能擰出水來。
他在人群中尋找著老頭和楚海洋,然後衝到他們身邊。
「明若!」楚海洋正在打雨棚固定樁:「來幫忙!」
夏明若跑過去扶著木樁,心驚膽戰地看他掄錘。就聽到人喊:「哎呀呀!不好了!來不及了!!」豆大的雨滴便砸了下來,瞬間化為雨幕,直澆得人頭暈目弦。幾個人咬牙緊拉雨布,等著楚海洋最後一記重錘將木樁牢牢釘進地里,便扶起夏明若一同衝進雨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