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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0:29:14 作者: 微笑的貓
「膚輕鬆藥膏,」醫生喝口湯。
「能治好麼?」
「不能也沒有辦法,」赤腳醫生說:「我只有這個。」
夏明若頭上一滴冷汗。
楚海洋環顧四周,土坯牆上貼著醫用宣傳畫,旁邊掛一件蓑衣,一隻斗笠,拐杖靠在角落裡;屋裡家具不多,書卻一摞一摞的,小矮凳上有隻很舊的收音機,幾百封信被隨意地堆在桌角,信封上用的工工整整楷體寫著:「雲南省雲縣,紅星公社,程靜鈞收。」
醫生指著書解釋:「文革時縣裡中學燒書,我搶了一些回來。」
他把收音機抱在懷裡,微微一笑說:「父親的遺物。」
夏明若終於問出了口:「你為什麼不回去?」
七六、七七年,知青已經開始陸續回槭。到了七八年,某省再次出現了迫害知青致死的慘劇,導致大規模的知青臥軌與千里赴告血狀,終於促使全國知青回城統籌就業政策的出台。
如今七九年都過去了一半,莫非這個赤腳醫生還沒有收到回城通知?
「因為我不是知青,」醫生笑了:「我是逃出來的。」
他站起來。高聲招呼說:「嶺老先生!你怎麼來了!」
馬鍋頭遠遠應了一聲,帶著笑意走來,手裡拿著占卜用的羊骨、糙稈,還有……雞蛋?
第七章
馬鍋頭步履閒散,醫生站起來讓座,馬鍋頭擺擺手;不用不用,你吃你的。
他踱到床前去看豹子,豹子直挺挺地躺著,聽見聲音便睜開一fèng眼,見到是他。嚇得立刻閉上。
老頭挺狡猾地笑笑,搬張小凳守在床頭,卻看到里床破毯子裡像是有東西在動,他便仰手去揭,一揭不要緊,夏明若悲從來。
「老黃!!」他連飯碗都扔了:「你怎麼跑到別的男人床上去了?!」
老黃抓肝撓心辯解說:「喵喵喵!喵喵喵!」
夏明若扶著頭說:「你別說了,你什麼都別說了……我知道,你的心已經不在我這兒了,我留不住你……」
老黃瞪大貓眼:「喵一一!」
夏明若蹙眉,咬唇,吸鼻子,「我沒事……我想通了……好好跟著程醫生,要懂事,兩口子過日子,平時互相謙讓一點兒,都退一步……」
楚海洋拍桌:「我打不死你們!」
夏明若與老黃抱頭鼠竄。
「你們的貓啊?」赤腳醫生收拾碗筷說:「都跟了我兩天了。就在鄉政府的食堂,我說了句要回擁翠山,它便一路跟來了。」
「沒嚇著你吧,這是只貓精。」楚海洋問:「長期以來,老夏家堅持培養了很多上級別的妖怪。」
「有毅力。」醫生表揚。夏明若頓時神采飛揚。
正說話呢,豹子卻突然哼哼起來,醫生連忙去看他,他哀嚎:「我背背背背上!背上!背上啊啊啊!」
醫生緊張起來:「怎麼了?痛了?癢了?還是有火燒感?!」
豹子說:「長毛。」
「……」醫生說:「廢話。」
「哥們!哥們!」豹子一把拉住他:「你管我一下吧!你給我瞧瞧這到底是什麼毛病吧!我怕死了!你再看看這彝族老頭!兩隻眼睛跟探照燈似的,我不死也要被他看死了!」
「行行行,」醫生糊弄著。這時又衝進個人來,滿臉大汗珠子,嗚哩哇啦一陣彝話,醫生大驚失色說:「真的?!」
那人跺地跳腳。
「快去!快去!」醫生急急忙忙拿藥箱:「小陳你也幫忙!」
豹子支起半邊身子說:「啊?!你不管我啦!」
「出大事了,」醫生翻柜子找藥品:「布宕家的牛難產!」
豹子眼淚都下來了:「牛難產你就不管我啦?」
醫生莊嚴地說:「一屍兩命啊!……小陳!走!」
「哎!」小陳答應著,走幾步又回頭解釋說:「這也是我們兩鄉十七寨唯一的獸醫。」
「看得出來。」楚海洋點頭。
夏明若與老黃又如膠似漆轉回來了,站在馬鍋頭身後。馬鍋頭開始一下一下扔卜卦的羊肩骨,每扔一次都沉思半天,臉上毫無表情。
豹子越看越驚,不住地那眼睛瞄夏明若,誰知那一人一貓均毫無同情心。一副你死了咱倆挖坑的架勢。
「咳咳咳……」馬鍋頭抽菸嗆著了:「翻過來。」
豹子指著自己:「?」
烏鍋頭點頭。
豹子翻過來就給他跪下了:「老爺子!老爺子!我知道這事是我缺德!那罐子裡您家的祖宗娘娘,我們這些沒天良的想偷她的寶貝!但我也有句實話,毛主席作證!那罐子我一根手指頭都沒碰過!你老人家是明眼人,求您老人家饒我一命!」
馬鍋頭臉一沉,豹子立馬肚皮向上地躺平。楚海洋和夏明若好奇地圍著,馬鍋頭示意他們幫忙壓住豹子的手腳。
馬鍋頭說:「莫睜開眼。」
「嗯?」
「莫睜開。睜開了,你就死了。」馬鍋頭站起來,緩緩捲起袖子,將手裡的雞蛋一一看樣子是熟的一一在床沿上輕輕敲破剝了殼。
楚海洋和夏明若對視,然後專注地望著他。
他將雞蛋包在手心中。再將手放在豹子肚皮上,一邊打圈移動,一邊念念有詞。豹子緊張至極。額頭上汗珠大如黃豆,在脖子上匯成小溪。
「怕什麼?又不痛,又不癢。」老頭慢慢說道,手勁也小大,約摸揉了一刻多鐘,突然收了手。
豹子一怔就想起身。
「莫睜眼!」馬鍋頭厲聲呵斥。
豹子立刻又繃直了。
馬鍋頭卻笑了,對著楚海洋他們攤開手掌,掌心裡還是那隻雞蛋,只是蛋白上密密麻麻全是蟲眼!
連夏明若這種傻大膽都被嚇退了一步。
馬鍋頭把雞蛋扔進屋子中間的火灶里,只聽輕輕一聲悶響,火里騰起一蓬白灰。
好了,馬鍋頭笑眯眯對夏明若做口型。豹子卻不知道好了,仍然挺著屍。
楚海洋沉吟著開口:「嶺大爺……」
嶺大爺說:「噓一一」出去說。
察子裡雞犬相聞。鄉民們的屋子都是依著山勢而建,抬眼望去,綠樹掩映中,山坡上的茅糙屋頂連成了片。正好是下午時分,青壯年勞力大多都在田頭,只有上了年紀的彝族老婦佝僂著翻曬牛乾巴,還有光著屁股的娃娃追逐著嬉笑打鬧。
「小阿黑!」夏明若抓住一個抱起來:「你怎麼這麼黑你為什麼這麼黑?」
那小小朋友眨著烏溜溜的眼睛打量變態哥哥。
正義使者楚海洋說:「不許猥褻男童。」說著便要拿手來接,夏明若笑著躲,楚海洋說:「你把孩子給我,別把藥水蹭沒了。」
夏明若這才醒悟過來把孩子放下。這孩子看起來還小滿三歲,歪歪扭扭幾步後便摔了。夏明若便去扶他,卻不小心碰倒了人家屋後的一根木樁。
木樁是楔型,上面用黑炭寥寥幾筆勾勒出猙獰的獸面。
夏明若一愣,吐了吐舌頭,楚海洋眼疾手快將木樁插回原處,又在夏明若頭腦袋上拍了一下。夏明若捂著頭看馬鍋頭,只見那老人毫無察覺扔在前方不緊不慢地走,這才縮著脖子跟上去。
這一路走了好遠,出了寨子又是兩三里,直到一條大河邊。這條河是瀾滄江的支流。水流寬闊平緩,兩岸全是茂密的叢林,山風清冽,撲面而來。
馬鍋頭並未止步,原來他兒子正站在河灘上,手裡捧著的,不就是那隻青玉骨罐。
老人接過罐子,對兒子說,走吧。
他兒子對楚海洋和夏明若笑笑。拎起農具,沿著林間小徑漸漸走遠。
老人長嘆口氣蹲下,在腳邊攤開一塊乾淨白布,然後竟將枯柴一般的手直接伸入青玉罐,揀出一根灰白的骨頭,放在清澈的河水中慢慢刷洗起來。
夏明若屏息靜氣地望著,楚海洋耳語:「洗骨。」
洗骨是很多少數民族的風俗。各個民族操作起來有所不同。
以史書上有記錄的苗族支系六額子苗為例,往往是人死後兩年內,家人親屬祭墓。掘墓開棺,把骨頭取出來洗刷。乾淨後用白布裹著再下葬。三年後再次取出如前番一般清洗。具體這種洗骨的儀式要重複多少遍,有書說是三次,有書說是七次,到現在還沒有定論。但是如果家人生病了,他們便會認定這是祖先的骨殖不淨所造成,於是再次取骨刷洗。「洗骨苗」這個稱呼就是這麼來的。
彝族與苗族一樣來歷神秘,支系眾多,有的稱「阿細」,有的稱「納蘇」,有的稱「撒尼」。還有「他留」、「花腰」等等,老鍋頭這一系,根據發音猜測應該叫「濮蘇」。
馬鍋頭十分專心,每一根刷洗完畢,都小心翼翼放在白布上,再去拿下一根。
楚海洋不好開口,馬鍋頭倒主動說了:「洗了三千年,還要洗下去。」
楚海洋望著他。
馬鍋頭舉起一根長骨說:「都在裡頭,洗不掉,不能燒。」
楚海洋點了點頭,這是說某種毒一一蠱的可能性比較大----深藏在這些骨殖的內部,導致骨殖數千年不碎不爛。水洗等許多方法都不能將其驅逐,唯有用火燒,但火燒祖先的屍骨又是這些人絕對做不到的。
有個詞叫「附骨之蛆」,如今就在眼前,楚海洋才能體會其可怕。
夏明若說:「豹子並沒有碰娘娘的遺骨罐。」
馬鍋頭抬頭說:「洞裡不止娘娘。」
兩人立刻明白了:洞裡還有殉人,而豹子下洞的第一腳,便是踩在了殉骨上。附骨之蛆,既然娘娘有,殉人怎麼可能沒有。
可是既然一起下的墓室,為什麼僅僅是豹子中了招?
馬鍋頭洗骨完畢,將骨殖用白布紮好仍然放回青玉骨罐中,向楚海洋做個回去的手勢。楚海洋拉起夏明若默默跟著,心裡都知道今天看見的,可能就是濮蘇一族的絕密。
馬鍋頭倒健談起來,尤其是等回到了自己家,便饒有興趣的問東問西:「你們的科學院在哪裡?」
「在北京。」楚海洋笑著回答。
「哦~」馬鍋頭恍然大悟:「毛主席派來的!」
楚海洋含糊著說:「嗯,嗯。」
「毛主席他老人家好嗎?」
楚海洋連咯噔都不打:「好,精神著呢。」
「嗬!」馬鍋頭慡朗大笑:「好!精神好!毛主席的人好!」
「嶺大爺,」夏明若笑著問:「你為啥覺得我倆好?」
馬鍋頭憋了半天表達不出,只報出個人名:「李長生!」
「啊?!」夏明若張大了嘴下巴要脫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