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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0:29:04 作者: 微笑的貓
頭一天我就花了兩萬七八千,接近破產,除了這些,還有和尚錢。對了和尚呢?
我去問文胖,文胖高深莫測地摘掉了帽子,帽子下原來是顆鋥光瓦亮的頭顱,接著,他從包中摸出一襲金黃的袈裟,他愛撫後悍然披上說:「和尚來了」
我哭了。
文胖解釋說:「這就是三千元套餐的標準配備,如果是八千元套餐,就有真和尚了。」
「那中間五千元那檔呢?」
「也是我。」文胖說,「不過我會提示是,住持和尚。」
他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會念心經,但據徐真人反映,他趴在那兒的一個小時,嘴裡念的都是「股票漲基金也漲」之類的樸素理想。
晚上開飯已經八點多了,果然全村都來了。大家吃得是杯盤狼藉。
吃完了睡覺又是個問題,老吳家的房子是危房,親戚家又都被遠來的女眷住滿了,我們只能睡車裡。
這是八月鄉間的夏夜,蛙叫蟲鳴固然靜美,但開著車窗便是餵蚊子,關著的話,不到後半夜我們就得悶死。後來我想了個辦法,先開車窗,外頭用蚊帳罩住,再往裡睡。
我和阿朱睡一輛車,我命苦地睡前座,他睡后座。自從那次跳水事件後,阿朱一直對我緊迫盯人,這讓我感覺很微妙。固然我樂意與他廝混,但也煩惱他始終認為我可能是精神分裂。
我睡不著,太熱了,開空調又沒那麼多油燒大概到了晚上十點,阿朱突然輕聲喊:「桃兒。」
我正有點兒迷糊,就沒理會。他又說:「桃兒,你睡著了嗎?」
我沒說話,他就開始伸手摸我,先摸的是臉、耳朵、後腦勺,再下來是脖子,脖子摸了好久。他的手很寬大,很粗糙,手心裡有老繭,那是長期打籃球的緣故。我也有繭,在握畫筆的地方。
我已經無法自制地起了雞皮疙瘩,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匹飢餓的、獨自越冬的狼或者別的什麼動物,對方是森林裡偶遇的人類。我完全可以一口咬斷他的喉管,這種嗜血的興奮讓我不住地戰慄,但這個愚蠢的人類不知道,他甚至不設防,還以為我是那個在月亮下柔腸百結的歌唱家。
他在摸我的肩膀、胸口,胸口很癢,腰,我的腰……直到這時我才從幻覺中反應過來。
「你幹嗎?」
他頓了頓,說:「你醒著?怎麼不回答?車鑰匙掉前排去了。」
那你摸我幹嗎?我沒開口問。
過會兒他自己解釋道:「我怕掉你身上。」
他一定很尷尬,我準備給他個台階下,便開始找鑰匙,鑰匙果然就在腳邊,我遞給他後,他說:「睡吧。」
我哪裡還能睡得著,於是爬出車子平復一下情緒。空氣悶熱cháo濕,可就是不下雨,蚊蟲就像戰鬥機一般朝我身上精準地撞來。在我的右手邊,有條死水河,在老吳的描述里,那是關於家鄉的最美麗的回憶,現在已經是一塊蚊蟲的滋生場所。
老吳還在守靈,眼睛熬得通紅,我想替他守一會兒,他說不用了,腎上腺素的作用,反正他也睡不著。
我說:「你和邵麗明離婚,怎麼也不說一聲?」
老吳問:「需要說嗎?這是私事兒。我們因愛而結合,因愛而分離,如今我們依然相愛。」
你就扯去吧。
我說:「邵麗明長得多漂亮啊,全校女老師數她最漂亮。」
老吳沉默了一會兒,便開始回憶許多年前毒害過他的一本書,叫作《少年文藝》。在這本書里,漂亮姑娘不是成天高舉著牛虻的拐杖,衝著陰霾的天空發出戰鬥宣言,就是瞪大了警惕而敏銳的雙眼,關注著周圍人思想的一舉一動。所以他從很小的時候就懼怕漂亮姑娘,邵麗明就是這麼一個漂亮姑娘……
我說:「你這個理由找的,就像在說自己是個懦夫。」
「我的確是個懦夫。」老吳說,「不過我是不是懦夫無所謂,只要邵麗明能找到她的人生境界就行了。」
我說:「可是邵麗明也有三十四五了吧?據說過了三十五歲那就是高齡產婦……」
「你還不去睡?再纏著我問這問那,小心我揍你!」老吳說。
我逃了。
老吳在靈堂里高喊:「阿朱!阿朱!你再放這小子出來我就弄死你!」
阿朱在車裡睡得正香,見我逃回來便含混地問:「你去哪兒了?」
我說「我怕老吳傷心過度,跑去安慰他了。」
阿朱說:「明天一大早就得起來,你抓緊時間睡。」
我怪窩心地躺下了阿朱待我多有耐心,多溫柔,多善解人意,這以後,不不,沒有以後,我得趕緊睡。
凌晨四點半左右,七舅和文胖就開始叫早了,接著滿村子都在喊:「起來!起來!該去火葬場的都去火葬場了!」
文胖還專程鑽進車裡來掐我說:「起來啊,你事兒多著呢。」
我痛苦萬分地睜開眼,問他:「用得著這麼早嗎?」
文胖說:「你不知道,現在去排隊說不定得排到中午,一是咱們這兒路程遠,二是天氣太熱,死人都急著燒呢。」
廚師架起大爐子,轟隆隆地燒白粥、蒸饅頭,我們跑去最近的四舅家水井邊洗臉刷牙。整個村莊都在醒來,遠處傳來孩子的哭鬧聲和犬吠聲,但遺憾的是,我一點兒也不覺得這個清晨有多美,大概是無處不在的垃圾與發了酵的臭味敗壞了我的興致,或許現在美麗的鄉村只出現在影視劇中。我們系經常外出採風,走過許多農村,除了專門拾掇起來迎接遊客的,其餘的都像是被現代化急行軍所拋棄的一堆廢墟,由孤獨的老人與孤獨的孩子守護著。
這個村莊的青壯年幾乎都在外地打工,是葬禮把他們召集回來,從某種角度說應該感謝吳家老太太,是她在喘不過氣來的生活中為大伙兒提供了一個與親人相聚的機會。
我們從火葬場回來,不出文胖所料,已經到了午飯時間。老太太成了一捧細細的粉末,徐真人說人一輩子,一隻超市小型塑膠袋足夠,誠然不假。他日我若成灰,撒了肥田,為國家限塑作貢獻。
我們和「八音」們一桌,當日午餐是與蒼蠅爭食。此處蒼蠅不按「只」計算,是按「蓬」,涼拌黃瓜上落一蓬,紅燒鱔魚上落一蓬,筷子上落一蓬,碗裡落一蓬,人頭上落一蓬,你要是稍微吃得慢點兒,一會兒連渣都不給你留。此番勝景,連老吳也多年未見。
核兒說:「桃兒你想到什麼?我想到躲不開、避不過的暴雨梨花針,如果世上真有那種暗器,想必靈感就是從此而來?
老吳罵道:「廢話怎麼這麼多呢?趕快吃!我告訴你們,這都是城市造的孽,整個農村都成了它的垃圾填埋場,成了它的犧牲品,城市是個惡魔,是個嗜血的屠夫,是個袒胸露懷的蕩婦。」
徐真人說:「吳老師,你太深邃了。」
老吳說:「徐中馳,你也不差。」
核兒招呼我和阿朱說:「趕快吃,別搭理他們,這倆是病友。」
「八音」挺敬業,每上一個菜就要吹幾句。他們果真是八個人,有吹喇叭的,有吹嗩吶的,有敲鑼的,有敲鼓的,有拉胡琴的,還有兩個專門負責唱喪曲。其中那女的真是藝術家,四十來歲,寬背水桶腰,調門奇高,《青藏高原》《天路》之類的歌曲一首接一首,比電視上唱得來勁多了。
整個下午都是他們的演唱會,唱完了歌唱戲,唱完了戲再唱歌。中國人都是哲學家,葬禮是一場哀戚的狂歡,我們這個偏僻的是鄉野,八寶山那種上萬人告別的儀式也是。
三萬塊錢已經全部花光了,我甚至還欠著廚師明天的菜金。我問老吳怎麼辦,老吳說別急,等人。到了傍晚的時候,果然來了個人,老吳笑逐顏開地迎了上去。
核兒躲在後面說:「怎麼這貨也來了?」
那個人叫白舒,是核兒的授業恩師,也是我見過的最有藝術氣質的人,即使他衣衫襤褸蹲在村口喝玉米碴子,旁人也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個藝術家。他最近剃了個光頭,可光得如此飄逸,如此俊秀,文胖的光頭和他比起來就像是生了鏽的秤砣。
白舒說:「老吳,我送錢來了。」
老吳感激涕零地說:「謝謝你,哥們。」
白舒說:「你活該吧,好端端的離什麼婚?」
他轉身看見了我,驚訝地說:「咦!你不是那個誰嗎?怎麼也在這兒?」
我說我給老吳當兒子呢,白舒說好,弄不好老吳一輩子也沒兒子。他對老吳說:「本寺歡迎你。」
我說:「您又出家了?這都幾次了?」
白舒於是顯得很煩惱地說:「我一入山門吧,就思念紅塵;一入紅塵,又覺得膩煩想入山門。」
核兒在遠處做手勢,意思是速度閃開,此人會核爆,縱然不核爆,也會以朱耷、石濤等自況而噁心人。白舒顯然對我仁慈了,扔了兩萬塊錢就要走,我們攔著說晚上山路行車太危險,他說寺里有規定。
白舒走後,我與核兒自問:「美院有正常人不?」
核兒說:「我可能不算,但桃兒你勉強算一個。」
我很感動,但我真不是,核兒,好在我不會承認,我就是這樣的硬漢子,不妥協,不還價,縱然到了飛天的那一刻,我也不承認。
到了晚上就寢的時候,我們都覺得身心俱疲,文胖挨個兒鼓勵我們說堅持到底就是勝利,還剩最後一天了。我們問文胖緣何如此堅強,他說是苦難的生活錘鍊了他。我看他的腰圍很難體現出苦難,文胖說你們這些雛兒懂個屁。
早上五點剛過,我又被文胖拉起來,說是和老吳一起陪同,「八仙」去打墳坑。我惱火極了讓他去找阿朱或者核兒,文胖說不行,「八仙」挖坑是要收小費的,等坑挖好了,還得扔點兒錢進去暖坑,所以非管錢的去不可。
這都是誰定的破規矩?埋個死人都不讓人省心。總之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墳地里睡著了還睡得挺香,那幫牲口挖完了坑就跑了,我醒來不認識路,在山上盤旋了一上午。
山頭遍布墳包,而且植滿了松柏,茅糙長得齊人腰高,山風一吹,漫山糙木嘩嘩作響,如泣如訴。青松如蓋,大地為床,老太太能長眠此地也是一件幸事。正在抒情的時刻,聽到「八仙」的擴音喇叭響,那個女高音在唱:「你快回來,我一人承受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