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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20:19:20 作者: 沈滄眉
我沉默一會,道:「古人云出嫁從夫,這件事我得問問我丈夫。」
她含笑看定我,輕輕道:「楚先生說了,這件事由你自己決定。」
我頓時呆住,怔怔說不出話。
艷少將這個問題交給我……暈倒,我既不願他謀反,也不願使他為難……暈死了,他怎麼能將這麼重大的問題交給我決定呢?
林晚詞靜默,一直微笑看著我,溫柔而親切。
「疏狂,我知道你的擔憂,也明白你一時之間很難做出決定,所以,我並不急於知道答案。但是,我不得不坦白的告訴你----」
她直面我,正色道:「你不但低估你自己,而且,你還不了解楚先生。」
我看著她,冷冷道:「聽起來,你比我更了解他?」
她不以為杵,微笑道:「你不要生氣。我與楚先生作晚雖是初次見面,對他的風采卻是聞名已久。何況,想要了解一個人,並非一定要跟他朝夕相對,從他的行事傳聞亦可窺見一二。」
她的聲音溫軟而動聽,語速不急不緩。
「在我看來,楚先生是一個超凡脫俗的人。為其超凡脫俗,他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相助漢王謀反。因為,這在他眼裡不過是一個遊戲。實際,他並不是一定要相助漢王,謀奪天下。他只是要保有這種翻雲覆雨稱霸天下的能力。他可以在成功之後,急流勇退,而不會想要享受這個結果。」
我從不曾想過這方面,不僅羞愧無語。
她話鋒一轉,繼續道:「但是,疏狂,你低估了自己在楚先生心目的分量。你比你所想像的更重要。這也正是我來找你的原因……」
我皺眉道:「我不懂,你到底想幹什麼?」
「呵呵,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我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保證本庄絕不參與漢王謀反一事。御馳山莊作為天下第一莊,作為中原武林的領袖,數百年來的清譽和地位絕不能毀,更加不能毀在我林家人手上。」
她似乎有些激動,話沒說完便露出一種極疲憊的狀態。
她微微閉上眼,靜默一會才繼續說下去:「疏狂,這件事我想了很久,楚天遙這個人可謂是無懈可擊,幾乎找不到什麼弱點。唯一能左右他的人,只有你了。」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輕微,近乎不可聞。
彼時,西斜的太陽正照在她右側的臉上,撲簌濃密的睫毛似垂死的蝴蝶煽動羽翼。我有一剎那的錯覺,仿佛她是一個正在融化的雪人,美麗而脆弱,動人且絕望。
我忍不住道:「你沒事吧?」
她微一搖頭,道:「老毛病了。」
第二十四章(1)
庭院很靜,清風穿堂而過,院子裡濃郁的花香便隨風飄了近來。
林晚詞靜默地站在窗前,忽然說了一句跟這件事完全不相干的話。
她說:「疏狂,我真羨慕你。」
我不解。
她又說了一句:「小時候,我很嫉妒你!」
「嫉妒我什麼?」
「你的一切,即便是你受到懲罰。你有一個健康的身體,可以做任何事。」
「你冰雪聰明,何嘗不令人嫉妒……」
「我倒寧願蠢笨一些,凡事自有別的聰明人去煩惱……」她笑起來,笑容里有一死嘲諷的意味。「你看這窗前的花……」
我走過去和她並肩站著。廊下開滿粉紅淺白的花卉,花色艷麗,粉嘟嘟的向著地面,分明是將要萎謝了。
她輕輕道:「女人的青春,就像這園子裡的花兒,薔薇也好,牡丹也好,隨你是什麼品種,隨你怎麼名貴,都絕無可能開不敗,你摘了也就摘了,你不摘過兩天它自己也就謝了。所以古人說『花開堪折直須折』,實在是很有道理。」
她的語氣里隱約有一絲惋惜的意味。
我靜默不語,適才對她的戒心蕩然無存。她的整個形象忽然之間全部顛覆了,眼前站著的只是一個需要幫助的柔弱女孩。
「你何以認為我會去做這個莊主?」
「我不知道。疏狂,我沒得選擇。」她看著我苦笑。「現在,御馳山莊地命運就掌握在你的手上了。」
我再次靜默。
她不希望御馳山莊參與謀反,我不希望艷少謀反----這點殊途同歸的巧合令我躊躇。
「這件事,我需要認真考慮。」
「我等你的消息。」
林晚詞走了好一會,空氣里仍舊有她留下的香味,一種很特別的香氣,淡而彌久。說不出的清絕脫俗。廊下有一株不知名的花樹,那花色在黃昏暗淡地天光里有一種陳舊的味道,是被春天洗褪過的顏色,有點像林晚詞離開時的眼神。
暮色瀰漫整座庭院的時候,艷少仍然沒有回來。
小丫鬟燃起檐下的琉璃燈,我便做在燈光下發呆。後院的鴿房不時傳來「撲簌」之聲,那是鴿子煽動翅膀的聲音。我不由得佩服起老方來,他就等於是艷少的耳和目,他讓這些鴿子飛往天南海北四面八方。把消息發出去。或是帶回來……這真是一項特殊才能,不曉得艷少付多少月薪給他?
我想著,不由自主就走了過去。
他看見我,低啞地叫了一聲:「夫人。」
我吃了一驚,原來他不是啞巴。
我看了看那群鴿子,道:「我想請你地鴿子幫我問一件事……」
我還沒說完,他便搖頭道:「不,夫人,不行。」
我挑起眉頭。看著他。
他面無表情,道:「它們只聽主人的話。」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一直深情的注視著那群鴿子,沒有看我。
我忽然之間感覺很泄氣,我不明白林晚詞的結論從何而來?你看看,他們的眼裡只有艷少,何曾有我?我不過是一個名義上的夫人。
我回房認真思索一會,決定出門去找林少辭。我從後院進去,他見到我時毫不驚訝,仿佛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事情能叫他感到驚訝。
我道:「借一步說話。」
他一言不發,推開窗戶跳出來,我們避過閒人,一路到湖心亭方才站定。
我開門見山道:「林晚詞要我重回御馳山莊,這件事你知道嗎?」
他不動聲色道:「知道。」
「你怎麼想?」
「我能有什麼想法?」
「你是御馳山莊的少主……」
「我不管御馳山莊的事。」他打斷我。
「為什麼?」我不懂。
他不答,只注目于澄碧的湖水地一彎新月,神色極淡漠。
「當日在無錫,你得到碧玉鋒有難的消息,立刻兼程趕回,你明明是很關心……」
「那是過去的事了。」他冷冷打斷我。
「現在有什麼不同?」我更加不解,「御馳山莊現在的處境更加困難,你難道就撒手不管?」
他緊閉雙唇,面色蒼白,目光平靜而淡然。
我繼續道:「你怎麼能把這件事完全扔給自己的妹妹,你這是在逃避責任,你忍心……」
他忽然笑了,「那你去做這個莊主啊,你來找我幹嗎?」
我冷笑道:「我來找你,是因為我覺得這件事有蹊蹺。」
他淡淡道:「哦?有什麼蹊蹺?」
我沒好氣道:「我要是知道,還來找你幹什麼?反正這件事讓我感到奇怪。」
他依然不動聲色,「真抱歉,沒能幫上你的忙。」
我笑了笑。彼此靜默一會兒。
我嘆了一口氣,道:「不曉得風姑娘最近怎麼樣了?」
他側頭,凝眸看我,目光鋒銳如刀。「怎麼忽然提起她?」
我聳聳肩,笑道:「隨便問問,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你,就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她。」
語氣儘量輕鬆,心底再次感嘆,林少辭實在是一個很敏銳的人。
他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道:「你若沒事,我就回去了。」
我點點頭,「好!」
他轉身往回走,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下來,背對著我上:「疏狂,容我提醒你。在這個江湖上,有時候連自己最親近的人也是不能相信地,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犧牲掉。」
我一愣,尚未明白過來。他已經走遠了,青衫飄拂的走過小橋,一直走進彼岸的淡薄水霧裡,慢慢不見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林少辭。
此後,他便從江湖上消失了,再沒有人見過他。
在後來的後來,我在鏌鋣山的流雲城中,聽一位遠道而來的朋友說起一件轟動武林的大事,即七海連環島遭南海的海盜尋仇,南宮俊卿失手被擒,幸虧一個和尚乘舟而來,出手相助,方才擊退強敵。有人說,這個和尚就是御馳山莊的林少主。又有人說,南宮俊卿最後娶了那個海盜,一統南海。
這是後話。
這一刻,我被他這幾話搞得一頭霧水,忍不住嘀咕一句神經病。直到不久的將來,我才深深體會到他這番話里的悲涼況味。那是一種被最親近的人所背叛的痛苦,無法言說,無處發泄,只能埋在心裡,直到死。
(2)
我始終覺得這件事有些不對,苦於一時想不通其中的關節,便順著湖邊慢慢往回走。
皇帝病危,漢王謀反,藏寶地圖,莊主之位……這些事情一股腦兒的趕到了一起,來的這麼快,這麼急,像是有預謀的,故意不給人仔細思量的機會。
林晚詞未必說謊,也沒有說謊的必要。她自知不敵艷少,遂主動獻圖以退為進。但是,她這一著棋賭的卻是我。按照她的說法,她是看準了艷少對我的情意,所以才走這著棋。可是倘若她輸了呢?她會輸嗎?我又會讓她輸嘛?
陡然,這個念頭像閃電一般劈過我的腦海。
及至這一瞬間,我才認識到林晚詞的厲害。她深諳人性,尤其懂得女人的微妙心理。這世間的任何一場愛情,不論是否完美,女人內心深處總是隱隱懷著一種不安,不完美的固然沒有安全感,而太完美則引發另一種不安,叫人不由得要懷疑是不是真的。就像在這件事上,即便我明確知道艷少愛我,但我仍舊好奇他最終的選擇如何。
我想通了這一點,忽然之間,感覺自己的心像被一盆清水洗過。頭上星輝朗朗,地下月光皎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