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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2:52 作者: 林清玄
原來流汗、放屁、打噴嚏這麼有用,但是,現代人不是和古代人一樣嗎?為什麼就正在失去呢?
」現代人夏天有冷氣,在家裡睡覺有冷氣,出門坐車有冷氣,辦公室有冷氣,甚至吃飯、運動有冷氣,有冷氣就不會出汗,所有壞東西都積在裡面,時間一久,什麼毛病都來了。現代人吃的食物太精緻,大魚大肉吃得太多,蔬菜纖維吃得太少,長期吃下來,連屁都不會放了,不放屁,腸胃脾都會壞掉。至於打噴嚏嘛,現代人夏天吹的冷氣太冷,冬天穿得太暖,時間一久,失去了對環境感受的能力,連噴嚏也不會打了,所以節氣一變,感冒生病的人總是成千上萬。」
這位中醫的話真是蠻有道理,他還告訴我,中國醫學的傳統很注意這三樣寶貝,像感冒的人蒙被睡覺出一頭大汗,確有奇效;像受了寒,熬一碗薑湯,放幾個屁,什麼胃寒體寒馬上痊癒;像一打噴嚏要立即關窗加衣的傳統常識……
中醫的話很值得現代人深思,對應放屁、流汗、打噴嚏,在心理上也有三樣東西,就是貪心、瞋恨、愚痴,貪心會使我們成為不自在的人,一個人如果不滿足、不快樂、不自在,身體再健康,活得也不痛快。
貪、瞋恨、愚痴與汗、屁嚏是一樣的東西,所以放掉貪心,流失恨,打掉愚痴是我們心靈上的三樣寶貝。
要做一個身心完全健康的人並不太難,第一步,就是把身體和心裡的壞東西、壞念頭通通流、放、打到體外,先回到一個純淨的自我,這時,追求健康並不是很困難的。
要佛教的《醫經》里,佛陀曾說:」人得病有十因緣。一者,久坐不飯;二者,食無貸;三者,憂愁;四者,疲極;五者,淫佚;六者,恚;七者,忍大便;八者,忍小便;九者,制上風;十者,制下風。從是十因緣生病。」食無貸就是吃得太飽,制上風就是不打隔、打噴嚏,制下風就是不放屁。
病的二因緣里主的無非是把壞的事物排出舒解,維持生理與心理的清淨,才是健康的根本。可惜現代人不論好壞都往自己身體內塞,好的不肯給人,惡的不肯排放,身心的健康才逐漸成為一咱難以企及的渴求呀!
棒喝與廣長舌
我們半夜翻牆到校外吃麵,回到學校時,突然從牆角響起一陣暴喝,我正在心裡閃過」完了」這樣的念頭,一個高大的身影已經躥到面前。
站在我們前面的老師,是我們的訓導主任兼舍監,也是我就讀的學校里最殘酷冷漠無情的人,他的名字偏偏叫鄭人貴,但是我們在背後都叫他」死人面」,因為從來沒有學生見他笑過,甚至也沒有人見他生氣過,他只是冷冷地站在那裡,永遠沒有表情地等待學生犯錯,然後沒有表情地處罰我們。
他的可怕是難以形容的,他是每一個學生的惡夢,在你成功時他不會給你掌聲,在你快樂時他不會與你分享,他總是在我們犯錯誤、失敗、悲傷的時候出現,給予更致使的打擊。
他是最令人驚嚇的老師,只要同學相聚在一起的時候,有人喊一句」死人面來了」,所有的人全身的毛孔都會立即豎起。我有一個同學說,他這一生最怕的人就是」死人面」,他夜裡夢到惡鬼,頂多驚叫一聲醒來,有一次夢到」死人面」,竟病了一個星期。他的威力比鬼還大,一直到今天,我偶爾想起和他面對面間著的畫面,還會不自制地冒冷汗。
這樣的一位老師,現在就站在我們面前。
」半夜了,跑去哪裡?」他寒著臉。
我們沉默著,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說!」他用拳頭捶著我的胸膛:」林清玄,你說!」
」肚子餓了,到外面去吃碗麵的。」我說。
」誰說半夜可以吃麵的?」他把手伸到身後,從腰帶上抽一根又黑又厚的木棍,接著就說:」站成一列。」
我們站成一列後,他又命令道:」左手伸出來!」
接著,我們咬著牙,閉著眼睛,任那無情的木棍像暴雷一樣打擊在手上,一直打到每個人的手上都冒出血來。打到我們全身都冒著憤恨的熱氣,最後一棍是打在我手上的,棍子應聲而斷,落在地上。他怔了一下,把手上另外半根棍子丟掉,說:」今天饒了你們,像你們這樣放縱,如果能考上大學,我把自己的頭砍下來給你們當椅子坐!」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我們七個人緩緩從眼中流下委屈的淚水,我的左手接下來的兩星期連動也不能動,那時我是高三年級的學生,只差三個月就要考大學了。我把右手緊緊地握著,很想一拳就把前面的老師打死。
」死人面」的可怕就在於,他從來不給人記過,總是用武力解決,尤其是我們住在宿舍的六十幾個學生,沒有不挨他揍的,被打得最厲害的是高三的學生,他打人的時候差不多是把對方當成野狗一樣的。
他也不怕學生報復,他常常說:」我在台灣沒有一個親人,死了也說算了。」在我高二那年,曾有五個同學計劃給他」蓋布袋」,就是用麻袋把他蓋起來,毒打一頓,丟在垃圾堆上。計劃了半天,夜裡伏在校外的木麻黃行道樹下,遠遠看到他走來了,那五個同學不但沒有上前,幾乎同時拔腿狂奔,逃走了。這個事情盛傳很廣,後來就沒有人去找他報復了。
他的口頭禪是:」幾年以後,你們就會知道我打你們,都是為你們好。」
果然,我們最後一起被揍的七個人里,有六個人那一年考上大學,當然,也沒有人回去要砍他的頭當椅子坐了。
經過十五年了,我高中時代的老師幾乎都在印象中模糊遠去,只對鄭人貴老師留下深刻的印象,可見他的棒子頂有威力。幾年前我回校去找他,他因癌症過世了,聽說死時非常悽慘,我聽了還傷心過一陣子。
我高中時代就讀台南私立瀛海中學,在當年,這個海邊的學校就是以無比嚴格的教育贏得名聲,許多家長都把不聽話的、懶惰的、難以管教的孩子送進去,接受斯巴達教育。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父親送去讀這個學校的。
不過,學校雖然嚴格,還是有許多慈愛的老師,曾擔任過我兩年導師的王雨蒼老師,是高中對我影響最大的老師。
王雨蒼老師在高二的時候接了我們班的導師,並擔任國文老師,那時我已衩學校記了兩個大過兩個小過,被留校察看,趕出學校宿舍。我對學校已經絕望了,正準備迎接退學,然後轉到鄉下的中學去,學校里大部分我的老師都放棄我了。
幸好,我的導師王雨蒼先生沒有放棄我,時常請我到老師宿舍吃師母親手做的菜,永遠在我的作文簿上給我最高的分數,推薦我參加校外的作文比賽,用得來的獎來平衡我的操行成績。有時他請假,還叫我上台給同學上國文課,他時常對我說:」我教了五十年書,第一眼就看出你是會成器的學生。」
他對待我真是無限的包容與寬諒,他教育我如何尋找自己的理想,並堅持它。
王老師對我反常的好,使我常在深夜裡反省,不致在最邊緣的時候落入不可挽救的深淵。其實不是我真的好,而是我敬愛他,不敢再壞下去,不敢辜負他,不敢令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