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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2:52 作者: 林清玄
愚痴的人覺得黃金最珍貴,聰明的人知道石頭有時比黃金珍貴,智者金石同一觀。
蘇東坡體會到這個道理,曾經寫過兩首有智慧的詩,後來成為中國名詩,一首是:
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
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
另一首是: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惜 緣
蘇東坡的朋友柳子玉,山水草木妙絕一時,子玉的兒子名喚子文,在京師得到一幅畫,拿來給蘇東坡題詩,蘇東坡一看,原來這幅畫大有來歷。
傳說,唐朝開元年間,房琯與道士邢璞出遊,經過夏口村,進入一座廢棄的佛寺,兩人坐在松樹下談天。邢和璞叫人挖地,挖出了一個古瓮,瓮中有一幅婁師德送給永禪師畫,和璞就問房琯:」你想起這件事了嗎?」
房琯惆悵地憶起自己的前生原來是永禪師。
原來柳子玉本來有埋在瓮中那畫的監本。而子文所求到的那幅正是真跡。
要給這幅畫題詩的時候,蘇東坡突然想起天祐六年三月十九日的一個夢,那時他從杭州回京,夜宿吳松江上。他夢到方外的朋友仲殊禪師帶一把琴來看他,彈起來聲音非常奇特,蘇東坡仔細看那把琴只有十三弦,破得很厲害,不禁嘆惜不已。
仲舒說:」雖然破損了,還是可以修理呀!」
東坡說:」只可惜只有十三弦,又能奈何?」
仲舒沒有回答,只吟了一首詩:
度數形名本偶然,破琴只有十三弦;
此生若遇邢和璞,方信秦箏是響泉。
蘇東坡隱隱約約感覺到,仲舒的意思是自己乃邢和璞所轉世,但不確定,就醒了。
第二天,蘇東坡白天睡覺又做同一個夢,仲舒禪師又誦了同一首詩,他驚醒過來的時候,正好仲舒來訪,感覺那麼真實,仿佛不是夢境,以這個夢問仲舒,仲舒說:」我不知道呀!」
蘇東坡於是在畫上題了一首詩:
破琴雖未修,中有琴意足;
誰雲十三弦,音節如佩玉。
新琴空高張,絲聲不附木;
宛然七弦箏,動與世好逐。
陋矣房次律,因循墮流俗;
懸知董庭蘭,不識無弦曲。
這首詩的意思是,高掛起來的新琴,琴聲還沒有進到木頭裡去,可惜世人卻偏愛這種新聲音的追逐。舊的破琴雖然只有十三弦,其音節卻像佩崢琮,琴意與情意都非常豐沛。可是世上的人都像房琯一樣,輪迴在流俗裡面,不能知道無弦琴的曲調了。
蘇東坡的感謂真是令人神傷,我們生活在這世界上,都是由因緣和成的,我們固然不能知悉前世有埋畫、破琴的因緣,但也不能不愛惜今生今世的因緣,唯有惜緣的人才能在無弦的琴里,也能聽到佩玉一樣的音聲!
博愛與大悲
國父孫中山先生的字寫得工整樸厚,常常有人向他求字,他最常寫給別人的字是」博愛」。如果寫長一點的,他就寫」禮連大同篇」。我們從這簡單的事例中,可以知道在國父的內心深處,對博愛,乃至於由博愛而進入世界大同,是充滿著期待的。他常說」自由、平等、博愛」,但為什麼下筆的時候總寫」博愛」?不寫」自由平等」呢?
我想,國父寫博愛可以從兩方面來看,一方面是博愛比平等更難,因為自由平等是人人都會爭的,是自利的,而博愛卻是純利他的,利他當然比自利難一些,所以須要鼓吹。一方面則是國父的革命是以博愛為出發點,是為了拯救百姓出苦而革命的,革命事業雖不免轟轟烈烈流血流汗,但他希望黨人不要忘記革命的初衷--博愛。他的革命不是只要創建民國,也要革心,他生前常說:」罪惡性,和一切不仁不義的事,都應革除。」就是這個道理,他也常說:」人生以服務為目的。」
革除了一切不仁不義,剩下的就是仁義,」仁義」在本質上是很接近博愛的,韓愈在」原道」里就說:」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謂義。」那麼,國父所領導的革命軍,可以說是仁義之師,而他所努力的革命事業可以說是博愛的事業。
」博愛」雖然很像儒家的」仁」,如果我們進一步地說,它和佛家所說的」大悲」更接近,因為,」仁」在感覺上有上下之分,是人站在高處來仁民愛物,博愛或大悲則是同體的,站在一個平等的位置,來愛惜、來護念、來付出對眾生的又深又廣的情感。大悲是佛家菩薩行中最重要的菩提之心,是最根本最偉大的同情,也是最高超最莊嚴的志向,用國父的話來說是」博愛」,用菩薩的話來說就是」大悲」。我們今天回顧當時的革命事業,套用現代用語,那時候的革命黨人可以說是」霹靂菩薩」。
革命黨的霹靂菩薩如何組成的呢?事實上,是國父深切街道專制、落後、貧窮的老百姓之苦,立下一個博愛的悲願,希望把中國人從滿清日漸深陷的泥坑中解救出來,這種悲願與菩薩體會一切有情眾生的痛苦而濟拔之,是沒有什麼不同的。世親菩薩說:」菩薩見諸眾生,無明造業,長夜受苦,舍離正法,迷於出路。為是等故,發大慈 悲,志求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如救頭然。一切眾生有苦惱者,我當拔濟,令無有餘。」在《華嚴經》里更坦步闡釋一切的菩薩行都是枝幹花葉,惟有大慈悲心才是根本。那麼我們看國父的博愛,何嘗不可以說一切的革命事業都是枝幹花葉,惟有博愛才是標本呢?因為如果不徹底不求的博愛,就不會有那麼多人拋頭顱、灑熱血,百折不回了。事實上豈國以來的佛教界,也把國父孫中山先生當做是菩薩來尊崇的,國父是基督徒,但並不因而減損他慈愛的菩薩本質。在他生前有一樁和觀音結緣的事跡鮮為人知,因為談到了」博愛」與」大悲」,使我想到這個故事。
十六年八月廿五日,國父率領黨人胡漢民、鄭家彥、朱卓文、周佩箴、陳去病等人,同游浙江南海普陀山,走到佛頂山的慧濟寺時,國父獨自到許多僧侶合十歡迎他,並且有寶幡隨風招展,還有一座偉麗的牌樓,令他看了驚奇不已。因為景象明晰久,國父一直到進了」普濟寺」才問同游的人有沒有看見奇異的景象,結果卻無人看見。他後來把親見的異相告訴方丈了余和尚,了余請他留個紀念,國父就在寺里寫了一篇短文《游普陀志奇》,對於他到普陀山的經歷有詳細的記載,原文是這樣子的:
」余因察看象山,舟山軍港,順道趣游普陀山,同行者為胡君漢民,鄭君孟碩,周君佩箴,朱君卓文,及浙江民政廳秘書陳君去病,所建康艦艦長則任君光宇也,抵普陀山朝陽已斜,相率登岸。逢北京法源寺沙門道階,引至普濟寺小住,由主人了余喚徇將出行,一路靈岩怪石,疏林平沙,若絡繹迓送於道者。迂迴升降者久之,已登臨佛頂山天燈台。憑高放覽,獨遲遲徘徊。已而旋赴慧濟寺,才一遙矚,奇觀現矣!則見寺前恍矗立一偉麗之牌樓,仙葩細綿,寶幡舞風,而奇僧數十,窺厥狀似乎來迎客者。殊訝其儀觀之盛,備舉之奇僧數十,窺闕狀似乎來迎客者。殊訝其儀觀之盛,備舉之捷!轉行益瞭然,見其中有一個大圓輪,盤旋極速。莫識其成以何質,運以何力!方感想間,忽杳然無跡,則已過去處矣。既入慧濟寺,及詢之同游者,均無所觀,遂詫以為奇不已。余腦藏中素無神異思想,竟不知是何靈境,然當環眺乎佛頂台時,仰間大有宇宙在乎手之慨,而空碧濤白,煙螺數點,覺生平所經,無似比清勝者,耳聽潮音,心涵海印,笛境澄然如影,亦既形化而意消。嗚呼!此神明之所以內通。已下佛頂山,經法雨寺,鐘聲鏜聲中,急向梵音洞而馳。暮色沉沉,乃歸至普濟寺晚餐,了余道階,精宣佛理,與之談,令人悠然意遠矣。八月二十五是孫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