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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2:52 作者: 林清玄
    尤其是幾隻鴿子,站在門口半天還不肯走,他用雙手趕著它們說:」飛呀!飛呀!」鴿子轉著墨圓的明亮的眼珠,骨溜溜地看著他,試探地拍拍翅膀,咕咕!咕咕!咕咕!叫了幾聲,才以一種優美無比的姿勢沖向空中,在他頭上盤桓了兩圈,才往北方的藍天飛去。

    在鴿子的咕咕聲中,他恍若聽見了感恩的情意,於是,他靜靜地看著鴿子的灰影完全消失在空中,這時候第一道晨曦才從東方的山頭照射過來,大地整個醒轉,滿山的鳥鳴與蟬聲從四面八方演奏出來,好像這是多麼值得歡騰的慶典。他感覺到心潮洶湧澎湃,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心那樣清淨和柔軟,像春天裡初抽芽的茸茸草地,隨著他放出的高飛遠揚的鴿子、麻雀、白頭翁、斑鳩、青笛兒,他聽見自己心靈深處一種不能言說的慈悲的消息,在整個大地里萌動湧現。

    看著甦醒的大地,看著流動的早雲,看著光明無限的天空,看著滿天清朗的金橙色霞光,他的視線逐漸模糊了,才發現自己的眼中飽孕將落未落的淚水,心底的美麗一如晨曦照耀的露水,充滿了感恩的喜悅。

    鵝瓶

    宣州陸亘大夫,初問南泉禪師,就問一個艱深的問題:」古人瓶中養一鵝,鵝漸漸長大,出瓶不得,如今不得毀瓶,不得損鵝,和尚怎麼生出得?」

    南泉召曰:」大夫!」

    陸應諾。

    南泉曰:」出也。」

    陸從此開解。

    這個公案實在令人感動而有趣的,其實陸亘要問的不是鵝和瓶的問題,而是內在生命的問題,是佛性的問題。陸亘的話譯成本意是:」有一古人身體裡養一個佛性,佛性逐漸長大,卻被身體障住了,現在既要佛性出來,又不傷身體,到底要怎麼出來呢?」

    南泉禪師沒有回答問題,而召喚他的名字,陸亘答應了,禪師聽到他的應諾就肯定的告訴他:你的鵝從瓶里出來了!你的佛性出來了。

    這話是怎麼說呢?南泉禪師所表達的,是佛性沒有脫離現象而存在,而是真正的自我開展,是不被身體所拘限的,」出來吧!不要把自己鑽進瓶子裡!」

    自性(即佛性)與自己的身體,其實是處在一種和諧的狀態,而且可以沒有內外之別,一個人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自性,但不能因此說自性是不存在的。

    」出來吧!不要把自己鑽時瓶子裡!」

    這樣的呼喚,是由於我們對人間世相的認識,正如我們鑽進一個個大小不同的瓶子中,名的瓶子是腹大口小,不透明的,讓許多人埋沒一生,未見過自己真正的面目;利的瓶子是不收口的,底座機深,許多人一落下去,就永遠爬不出來了;欲望的瓶子是最可怕的,是可伸縮的,隨著拼命地追求而膨脹,永無止境;情愛的瓶子最脆弱,稍一挪動就碎成粉屑,還不斷割傷自己……

    所以,一個人要覺悟,不是要去想瓶子的問題,而是要看清瓶子終究是不存在的,山河大地,一聲破碎,一個光明無染的人就從破碎中升起。

    再進一步說,其實沒有破碎,也沒有升起,而是原來就在那裡,原來就進出自在、清淨無染,原來我們的言談舉止無不是自性的展現。

    我們現在回過身來,對鏡叫自己的名字。

    如果你能大聲叫:」諾!」

    知道鏡子的你是脫瓶而出的鵝,那麼你就出來了。

    東坡三章

    安之

    宋朝有大文學家蘇東坡,有一個方外知己佛印禪師。有一天兩個人在杭州同游,東坡看到一座峻峭的山峰,就問佛印禪師:」這是什麼山?」

    佛印說:」這是飛來峰。」

    蘇東坡說:」既然飛來了,何不飛去?」

    佛印說:」一動不如一靜。」

    東坡又問:」為什麼要靜呢?」

    佛印說:」既來之,則安之。」

    後來兩人走到了天竺寺,蘇東坡看到寺內的寺內的觀音菩薩手裡拿著念珠,就問佛印說:」觀音菩薩既然是佛,為什麼還拿著念珠,到底是什麼意思?」

    佛印說:」拿念珠也不過是為了念佛號。」

    東坡又問:」念什麼佛號?」

    佛印說:」也只是念觀世音菩薩的佛號。」

    東坡又問:」他自己是觀音,為什麼要念自己的佛號呢?」

    佛印回答道:」那是因為求人不如求已呀!」

    這個簡短的禪宗公案,給我們一些深刻的生活哲學,就是」一動不如一靜」、」既來之則安之」、」求人不如求已」,這三個從生活里來的智慧,其實是一貫相通的,它是說:只有在寧靜平安的心境裡,人才會生出更清澈的智慧,不至於因生活的奔波在紅塵里迷失。

    如何才能求到寧靜平安的心境呢?

    答案是」求人不如求已」。

    我們求人的地方愈少,依賴人的地方愈少,我們就更能看清人間世相,維持一種平安歡喜的心情。觀世音菩薩念自己的佛號得大自在,我們如果每天多一分反觀自照,我們就會多一分自在,而一個自在的人,就會像古代的禪師觸機都是智慧,那是由於他心有所安,包容廣大萬事自然都有一個智慧的定位了。

    瓦礫與無上法

    蘇東坡有一次過濟南龍山鎮,那裡監稅官宋寶國拿出一冊王氏所寫的《華嚴經解相》給他看,並對蘇東坡說:」這位王公修道已到了極致了。」

    蘇東坡就問宋寶國說:」華嚴經一共有八十卷,王氏怎麼只解了一卷呢?」

    寶國說:」王氏對我說,只有這一卷是佛語奧妙,其餘的都只是菩薩所說的話,沒有什麼可觀。」

    東坡聽了,心裡覺得非常奇怪,就說:」我從大藏經里取幾句佛陀說的話,再取幾句菩薩說的話放在裡面,你能分辨出其中那些是佛說或菩薩說的嗎?」

    」我不能分辨。」宋寶國說。

    」不僅你不能分辨,王氏也不能分辨。我從前住在岐下,聽說沂陽的豬肉味道最美,就派人去買一頭豬回來,派去的人買好豬那天喝醉了。他買的豬也跑了,他只好隨便買一頭來給我,我不知道他帶給我的不是沂陽豬。結果我就用那頭豬來請客,告訴大家那是好不容易從沂陽帶來的豬,所有的客人吃了都大大叫好,認為是別地豬肉不能相比的美味;後來我派去的人承認沂陽豬跑掉了,所有的客人吃了都感到非常慚愧。

    」從前買豬的事情,使我悟到,如果人一念清淨,牆壁瓦礫都說無上法,是沒有什麼分別的。即使像買豬肉、娼妓唱歌這種卑微的事也能令人開悟。像王氏所說的,佛語奧妙,菩薩不能相比,這就偈吃豬肉的客人一樣,不是痴人說夢嗎?」

    宋寶國聽了大表贊同說:」是呀!是呀!」

    蘇東坡用豬肉的比喻來破除對佛法的廖見,雖然有點過度,卻頗有深意,就是一念清淨的人見什麼都是清淨,心中有佛,所見皆是佛法,心中無佛,即使是佛親口所說,我們也不能領會它的奧妙。有智慧的人,瓦礫對他都是無上法,沒有智慧的人,無上法對他也是瓦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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